第三章各方谋算
已至初夏,扬州的风带着几分燥热。
运河上的漕船依旧往来如梭,码头的喧嚣比春日更甚,只是空气中除了河水与盐粒的气息,又多了几分暗藏的焦灼。
江宁织造府的扬州别院,坐落在瘦西湖畔,是一座精致的江南园林。
院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甚至比沈府的园子多了几分皇家气派——毕竟曹家曾是皇商,即便如今不如往日风光,底蕴仍在。
此时,别院的“听荷轩”内,曹瑾正斜倚在铺着白狐皮的楠木榻上,姿态慵懒。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暗纹绸袍,领口松垮地敞开,露出里面绣着金线的里衣,一根长辫随意放在胸前,脸上带着几分酒後的酡红。
两个穿着粉色襦裙的俏丫鬟,一个跪在榻边为他捶腿,力道轻柔;另一个手持团扇,为他扇着风,扇面上绣着“荷塘月色”,扇动时带着淡淡的熏香。
曹瑾的指尖夹着一枚蜜渍梅子,慢悠悠地送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却没驱散他眼底的算计。
下首站着一个青衣小厮,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禀着扬州盐商的近况。
“哦?沈家那小子,真这麽说的?”曹瑾的语调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赵德贤那头饿狼,胃口可不小,他倒能应付得滴水不漏?还主动捐了五万两修闸?”
“千真万确,爷!”小厮连忙点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外面都传遍了,说沈少爷年纪虽轻,手腕却比老东家还老辣。赵大人原本想拿捏沈家,结果不仅没讨到太多便宜,还被沈少爷一句‘江宁曹大人关切扬州盐务’给堵了回去,最後只得了个‘深明大义’的名声,连後续的苛捐杂税都没好意思提。”
“有点意思。”曹瑾眯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玉如意,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我还以为沈如澜只是个只会拨算盘珠子的盐商子弟,没想到还有点脑子。”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他那个妹子……就是前年京里传闻要选秀,後来又说病了没去成的那个,叫什麽来着?”
旁边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丶戴着圆框眼镜的师爷,是曹瑾的心腹,姓周。
周师爷连忙躬身答道:“公子好记性。正是沈家二房的小姐,名唤沈知微。听闻这位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常年汤药不离口,前年选秀的旨意下来,刚准备动身就咳得下不了床,最後只能作罢。”
曹瑾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病?谁知道是真病假病。沈家这泼天的富贵,长房却只有沈如澜一根独苗——还是个儿子,二房能甘心?怕是借着‘病’的由头,想把女儿留在身边,日後好争家産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手指在榻上轻轻敲击着,“後日我在别院设的宴席,都给本公子安排好了?务必让咱们这位沈少爷尽兴。顺便……也探探他对结亲的口风。”
周师爷何等精明,立刻明白曹瑾的心思,连忙附和:“公子高明!若能通过沈如澜,把沈家二房这位‘病弱’的小姐纳入公子房中,一来能拉拢沈家二房——他们本就觊觎长房産业,若得公子支持,必对公子感恩戴德;二来,也能借着这层关系,插手沈家的盐务,日後沈家的金山银海,公子岂不是又多了一条路?这可是一石二鸟之计啊!”
曹瑾满意地笑了,端起旁边丫鬟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他却毫不在意:“你明白就好。宴席上多安排些会来事的人,再备些上好的佳酿……沈如澜毕竟年轻,我就不信他能一直绷着。只要他松了口,这後续的事,就好办多了。”
周师爷躬身应下,心里却暗暗嘀咕——沈如澜能在短短几年内稳住沈家的局面,绝非易与之辈,公子想靠一场宴席就拿捏住他,恐怕没那麽容易。但他不敢反驳,只能恭敬地退了出去,着手安排宴席的事。
沈府的松涛苑,比平日更显沉静。
院内的古松在风中摇曳,涛声阵阵,却没驱散屋内的凝重气氛。
沈老夫人沈秦氏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拈着那串紫檀木佛珠,佛珠转动的速度比往日快了几分,显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容嬷嬷站在她身後,手里捧着一条刚绣好的锦帕,上面绣着“福寿康宁”四个字,针脚细密,却没敢递给老夫人——她知道,老夫人此刻没心思看这些。
沈福刚从盐运使司回来,正躬身站在下首,详细回禀着沈如澜与赵德贤的交锋,以及潘世璋後续去盐运司的举动。
“……少爷先是以‘修缮闸口利国利民’为由,捐了五万两银子,既堵住了赵大人的嘴,又博了个好名声;後来赵大人提及宝隆号的不满,少爷又巧妙地提了江宁曹大人,暗示咱们在京中有人脉,赵大人便没再敢多提苛责的话。”沈福的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只是潘世璋昨日也去了盐运司,据说送了六万两银子,还在赵大人面前说了不少咱们的坏话,说少爷年轻气盛,不懂变通,还说咱们沈家垄断了扬州的盐引,打压中小商户。”
沈老夫人听完,缓缓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威严:“澜儿应对得宜。赵德贤贪鄙,但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还不敢过于放肆——他既要银子,又要名声,澜儿那五万两,虽肉疼,却也买得一时安宁,让他暂时不会对沈家动手。”
容嬷嬷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只是……老夫人,潘世璋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老奴方才听厨房的丫鬟说,宝隆号的人最近频繁出入漕帮的地盘,还与盐运司的几个小吏走得很近,怕是在谋划着什麽对咱们不利的事。”
“狂妄之徒,终难成气候。”沈老夫人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潘世璋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他只会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成不了大器。只要咱们盯紧盐场丶漕运和账目,他就翻不出什麽浪花。”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眼下更需谨慎的是曹家。曹瑾此人,看着是个纨绔子弟,只会吃喝玩乐,实则贪得无厌,且背後靠着内务府的关系,虽不如从前风光,却仍有几分能量。他此番突然在扬州设宴,邀请澜儿赴宴,绝非只是为了鉴赏什麽钟表——那不过是个借口。”
沈老夫人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沈如澜,目光中满是担忧:“澜儿,後日之宴,恐是鸿门宴。你务必小心,尤其是……酒色二字,千万沾不得。”
沈如澜心中一凛。她自然明白祖母的深意。酒能乱性,更能失言——一旦喝醉,她很可能会暴露自己的女儿身;而色,更是她必须远离的陷阱。
曹瑾若在宴席上安排女子,或是用其他手段引诱她,只要她有半分失态,秘密就会岌岌可危。
“孙儿明白。”沈如澜沉声应道,语气坚定,“赴宴时,孙儿绝不饮酒,绝不近女色,谨言慎行,绝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若曹瑾提及结亲或其他过分的要求,孙儿会巧妙应对,绝不会让沈家陷入被动。”
沈老夫人看着她沉稳的模样,心中稍安,却仍忍不住叮嘱:“你行事素来稳妥,但曹家毕竟与内务府有关联,不可大意。让沈福跟你一同前去,他经验丰富,能帮你应对一些突发状况。宴席上若有任何不对,立刻起身告辞,不必顾及面子——沈家的根基,比一时的面子重要得多。”
沈如澜点头应下。她知道,这场宴席,不仅关乎她个人的秘密,更关乎沈家的未来。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曹瑾的算计。
宝隆盐号的密室,昏暗而压抑。
密室藏在盐号後院杂物房的樟木柜後,柜板内侧贴着厚厚的绒布,推开时连细微的木轴声响都被吸得一干二净。通往地下的石阶泛着潮湿的青苔绿,每级台阶边缘都被磨得光滑——显然不是第一次有人踏足。
屋内只点着一盏铁皮油灯,灯芯烧得有些歪,昏黄的光忽明忽暗,将潘世璋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墙角堆着两袋没开封的粗盐,袋口漏出的盐粒混着泥土,是他前几日故意囤下的劣质货,本想替换沈家的官盐,如今却只能闲置。
潘世璋坐在一张缺了腿丶用砖块垫着的木椅上,往日里常穿的锦缎长袍换成了灰布短衫,领口还沾着些地下的湿泥。他指尖夹着个黄铜烟袋,烟锅里的烟丝早就灭了,却仍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袋锅,眼底的阴鸷比油灯的影子还重——方才去漕帮分舵见“混江龙”,对方明着说“不愿与沈家结仇”,实则是想坐地起价,连面都没肯露,只派了个手下来传话说“有事找刀疤李谈”。
“潘爷,混江龙舵主让小的来跟您回话。”
门口传来轻叩木柜的声响,随後一个面色蜡黄丶左眼下方带着刀疤的中年人躬身走进来。他穿着漕帮统一的靛蓝短褂,腰间别着块刻着“江”字的木牌,是混江龙手下专门负责“传信协调”的头目,道上人称“刀疤李”。他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混江龙让他带来的栖霞山古道地形图,油纸边角还沾着点河水的潮气——显然是刚从黑水荡那边送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