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这姑娘性子怯懦,手脚算不得利落,前几日还因不慎打翻了贵妃娘娘一盏雨前龙井,被掌事嬷嬷当衆狠狠训斥了一番,罚在院中的青石板上跪了足足半个时辰。
此刻见她这般模样,想必是又受了什麽委屈。
“可是又挨了管事嬷嬷的训斥?”苏墨卿温声问道,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递了过去,“擦擦眼泪吧,哭红了眼睛,仔细被人瞧见又要责罚。”
秀珠受宠若惊,双手接过锦帕,却不敢用,只是紧紧攥在手中,声音细若蚊蚋:“谢姑娘。奴婢……奴婢愚笨,总是做不好事。今日给庆嫔娘娘送点心,又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汝窑茶盏,嬷嬷说要罚奴婢抄写《女诫》百遍,还说明日若是抄不完,就要打发奴婢去冷宫当差……”
说到最後,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敢落下。冷宫是宫中最凄惨的地方,一旦被打发去那里,便如同坠入地狱,再无出头之日。
苏墨卿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和红肿的手指,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忍。
这深宫之中,像秀珠这样的小宫女比比皆是,她们身份低微,命如草芥,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祸患。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是步步谨慎,生怕行差踏错,那种惶惶不安的滋味,她至今记忆犹新。
“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伤药,是贵妃娘娘赏赐的,专治跌打损伤和蚊虫叮咬,你红肿的手指擦了会好些。”苏墨卿柔声道,“晚些我让桃儿给你送去,你也别太着急,抄写《女诫》虽累,但总比去冷宫好得多。”
秀珠感激涕零,又要跪下谢恩,被苏墨卿一把扶住:“不必多礼,都是身在宫中,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她拉着秀珠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望着池中游动的锦鲤,似是无意地说道:“其实,我初入宫时,也总是犯错。记得第一次给贵妃娘娘作画,我因太过紧张,竟将凤凰的尾羽画错了颜色,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以为定会被赶出宫去。”
秀珠惊讶地擡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姑娘这般厉害,也会犯错?”
“怎麽不会?”苏墨卿微微一笑,语气平和,“谁也不是生来就什麽都会的。後来一位在宫中待了多年的老嬷嬷告诉我,在宫中生存,不仅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做事,更要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思。”
她折下一段岸边的柳枝,在手中轻轻把玩着,缓缓说道:“比如给贵妃娘娘奉茶,要记得她不喜烫口,水温需恰到好处;给德妃娘娘送画,要选在午後她小憩醒来时,那时她心情最好,也最有耐心赏画;庆嫔娘娘素来爱清净,送东西时脚步要轻,说话声音要小,不可惊扰了她;容贵人喜欢新鲜玩意儿,若是有什麽新奇的小物件,不妨与她分享,她定会十分欢喜……”
她将这些时日观察到的各宫主子的喜好丶脾气一一娓娓道来,言语间没有丝毫炫耀,只像是在与朋友分享心得。
秀珠听得睁大了眼睛,手中的锦帕都忘了攥紧,这些都是宫中老人秘而不宣的生存之道,苏墨卿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姑娘……姑娘为何要告诉奴婢这些?”秀珠不解地问道,眼中满是困惑。她们素无深交,苏墨卿如今是贵妃眼前的红人,何苦为她这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费心?
苏墨卿转头看向她,目光清澈而温和:“因为我知道,在这深宫里,人人都活得不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或许这些话,日後能帮你少受些委屈,少犯些错。”
她说完,便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画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继续作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抄写《女诫》虽枯燥,但用心些,总能抄完的。”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青绿色的裙摆扫过地面的落叶,留下一道淡淡的身影。
秀珠坐在石凳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方素帕,心中百感交集,望着苏墨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此後数日,秀珠果然不再频频出错。她牢记苏墨卿的话,做事愈发谨慎,说话也懂得拿捏分寸,不仅很少再被管事嬷嬷训斥,偶尔还能得到主子的几句夸赞。
她感念苏墨卿的恩情,偶尔会借着给苏墨卿送点心丶送笔墨的机会,悄悄向她透露些宫中的消息——比如哪位娘娘失了宠,哪位太监升了职,或是内务府近日要采办什麽物件。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让苏墨卿对这座庞大而复杂的皇宫,有了更深的了解。
与此同时,沈如澜从扬州送来的特産也陆续抵达了长春宫。
贵妃的贴身宫女亲自清点後,一一呈给贵妃过目。当看到那架西洋自鸣钟时,贵妃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兴致。她命宫人将自鸣钟摆在正殿的条案上,轻轻拨动钟摆,不多时,钟内便传出清脆悠扬的乐曲,节奏明快,与宫中常见的丝竹之声截然不同。
“这物件倒是新奇。”贵妃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钟身的花纹,眼中带着几分赞赏,“难为沈如澜有心了,竟能寻到这般有趣的玩意儿。”
一旁的心腹宫女连忙附和:“是啊娘娘,这西洋物件确实少见,沈少爷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的。娘娘既喜欢,可要回赏些东西,也好让沈少爷知晓娘娘的心意?”
贵妃把玩着腕上的羊脂玉镯,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案上苏墨卿刚送来的一幅《秋菊图》上,淡淡道:“沈如澜行事有度,懂得分寸,赏得太重,反倒显得生分。将前日内务府新进的那套湖笔取来,赏给苏墨卿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亲自送去,告诉她,她的画越来越有灵气了,让她好生作画,不必急着赶工,本宫不会亏待用心之人。”
“是,奴婢这就去办。”心腹宫女躬身应下,转身去取湖笔。
这份赏赐很快便送到了苏墨卿手中。那是一套极品湖笔,共十二支,笔杆是上好的湘妃竹所制,上面刻着“净心”二字,笔毫饱满,温润如玉,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苏墨卿捧着这套湖笔,心中明白,这是贵妃的回应——既然沈家识趣,懂得感恩,她也不会亏待留在宫中的人。“净心”二字,既是勉励她潜心作画,也是在暗示她,安心留在宫中,不必思虑过多。
当晚,苏墨卿回到偏殿,命桃儿掌灯,将那套湖笔摆在案上。
她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取来一支中楷湖笔,蘸了浓墨,缓缓在纸上落下“岁寒三友”四字。
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游走,松枝苍劲,竹影婆娑,梅萼清雅,渐渐在纸上成形。可她的心思,却早已飘向了千里之外的扬州。
不知道此时的扬州,是否也已入秋?平山堂的银杏,该是一片金黄了吧?瘦西湖的游船,是否还在碧波上荡漾?还有沈如澜,她此刻在做什麽?是在书房核对账目,还是在庭院中赏菊?
苏墨卿停下笔,轻轻摩挲着胸前的翡翠玉佩。玉佩温润通透,雕着一朵盛放的墨兰,此刻贴在衣襟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想起沈如澜温暖的手掌,想起她低声说“我会等你回来”时的温柔眼神。
“静待凤还……”她低声重复着信中的承诺,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眼中的思念与牵挂,如同窗外的月光,温柔而绵长。
而在千里之外的扬州,沈如澜正独自一人站在平山堂的银杏树下。
深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得满树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像漫天飞舞的金蝶。一片银杏叶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停留片刻,又被秋风卷走,飘向远方。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暗花缎面长袍,外罩石膏色宁绸行褂。身姿笔挺地立于庭院之中,负手仰望着那棵已是满树金黄的古老银杏。秋阳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身旁的侍卫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打扰。
沈如澜缓缓拾起一片落在脚边的银杏叶,叶子完整而舒展,边缘带着淡淡的红晕,像被秋阳染透了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将银杏叶夹入随身携带的一本《墨兰图》画册中——那是苏墨卿离开扬州前,特意为她画的。
画册的扉页上,是苏墨卿亲笔题的字:“赠如澜,愿君如兰,清雅自持。”字迹娟秀,带着几分女子的柔美,却又不失风骨。
沈如澜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又看了看夹在书中的银杏叶,对着满树金黄,低声道:“墨卿,今年的银杏又黄了。等你回来,我带你来看,那时这里的叶子,一定比今年更美。”
秋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回应这份跨越千里的思念。
远处的瘦西湖波光粼粼,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整个扬州城都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秋意之中。
深宫红墙内,苏墨卿望着窗外的月光,提笔继续勾勒着《岁寒三友图》,笔尖落下的,是思念,是期盼;扬州平山堂下,沈如澜凝视着满树银杏,心中默念的,是承诺,是等待。
两颗相隔千里的心,被同一份牵挂紧紧相连。
一座宫墙,挡不住跨越山河的思念;万水千山,隔不断心心相印的期盼。她们都在为重逢的那一天,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凤还梧桐,等待着烟雨江南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