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气息,将那附骨之疽般的不适感强行压下。好在小满眼尖,见楚曦步伐虽稳,却总有微弱的喘息声从帷帽之下不断透出来,立即凑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搀住楚曦的手臂,递过肩膀,小声道:
“师父,您就靠着我些,省些力气。徒弟别的没有,一身力气还是有的。”
这一次,楚曦没有再拒绝。他确实感到一阵阵虚乏袭来,又不便独自停下来休息,便任由小满如此搀扶着,微微倚靠在小满身上,低声道:“有劳你了……”
“哎,师父,跟我还客气什么?”小满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奖赏,搀扶得更加小心翼翼。师父的病,他不敢多问,只是忍不住想着——师父这样好的人,怎么就摊上这么一副病骨支离的身子?那些狗官恶吏,倒是个个脑满肠肥!
楚曦倚靠在小满坚实的臂膀上,借力前行,帷帽的纱帘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遮挡着他愈发苍白的面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间的隐痛,但他只是抿紧了唇,将所有不适尽皆咽下,目光透过轻纱,坚定地望向前方模糊的轮廓——那便是小满指引的荒村方向。
“师父,前面就是了!您老慢点走。”小满突然抬手指向前方,楚曦拨开帷帽轻纱,但见入目之处,一片荒凉。枯黄的杂草长得足有半人高,已经将原本的道路完全吞噬。除了被木板钉死的那几间大屋子外,其余房舍的屋顶都坍塌了大半,弥漫着尘土与腐朽的气息。
偶尔有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发出阵阵啼鸣,更添了几分凄凉。
断壁残垣,衰草连天。无一不在诉说着昏君无道,奸佞横行,直令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化为丘墟。
楚曦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荒芜景象,迅速压下心中翻涌的涩意,强打精神,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他先是指挥身强力壮者清理出几间相对完好的屋舍,让已疲惫不堪的老弱妇孺得以暂时安身。接着,又派人分批寻找柴火和水源,自己则带人去查看村口的废井。
井口被一块大石头完全封住,上面落满了枯叶,看起来十分沉重。好在流民中有几个曾在采石场做活的青年,他们找来一些合用的绳索,绞成一股,几番尝试,终于将粗绳牢牢套住巨石一角。
随着一声声低沉的号子,那沉重的石块在众人合力之下,一寸寸艰难地挪移开来,露出下方黑洞洞的井口。
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夹杂着泥土腥味扑面而来,楚曦拾起一块碎石,轻轻抛下,片刻后,便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小满取来一个破瓦罐,设法打了些井水上来。水虽有些泛黄,还有浓重的土腥气,好在并非死水。沉淀过后再烧开,应当便能安心饮用。
这对于缺水的流民们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众人看向楚曦的目光,充满了更深的感激与信服。
趁着大家因得水而振奋之际,楚曦将小满悄悄拉到一旁,将那串钥匙塞到他的手心。小满立即会意,接过钥匙之后,就如同鬼魅般溜向村子深处那几个被木板钉死的屋舍,取了约莫两日的口粮出来。等简易的灶台搭好,众人立即生火做饭,这才勉强算安顿下来。
一切都在楚曦冷静的指挥下变得井然有序,许多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粥碗,眼中含泪,仿佛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支点。
楚曦只喝了一碗小满捧过来的粥,又立即撑着身子,在荒村周围仔细勘察。他一边让小满带着人设法修补村中破败不堪的围墙,一边凭借从九幽神君那里学来的机关杂学,在围墙附近又设下了几道简单的阵法机关,虽然威力不大,但吓退小股官军已是足够。
当最后一道简易的绊索陷阱布置妥当,楚曦只觉得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扶着斑驳的土墙,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肺腑,带来一阵剧痛。
帷帽早已取下,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白发,在沉沉暮色中显得格外脆弱。一直在旁帮忙的小满立即冲了过来,小心翼翼搀住他,脸上写满了担忧:“师父!您快歇歇!您不能再硬撑了,这边我来看着!”
楚曦想说无妨,但喉咙像是被堵得死死的,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小满将他半扶半抱地带到一处背风的断墙后。在那里,小满早已细心地将收集来的干草厚厚铺了一层,勉强算是个能安稳躺下的地方。
小满扶着楚曦缓缓坐下,看他依旧咳得辛苦,急得抓耳挠腮,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声音都放轻了许多:“师父……要不,您枕着我的大腿睡?虽然硬了点,但总比直接在地上硌着强……”
看着平日油滑的小满笨拙到有点傻气的模样,楚曦难得没有出言斥责,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顺着小满渐渐放轻的力道,缓缓侧身躺倒在干草铺上,将头靠在了自己叠起的臂弯里。小满不敢离开,就也在他身边坐下,生怕就此失去第二个师父。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意识却一时难以沉寂。
楚曦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一路的见闻。官兵的凶残,流民的凄惶,荒村的死寂……以及,那串钥匙背后所代表的,黄金鳞、傅宗书等人肆无忌惮的贪婪与罪恶。最令人心惊的是,他所见的,不过才是冰山一角。
一个沉重而无奈的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就算完成了系统任务,阻止了九幽一脉的覆灭,甚至壮大了门派……又能如何?依旧改变不了这大宋积重难返、江河日下的命运。到那国破家亡之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楚相玉或许看准了病根在官家赵佶身上,但他三次入宫行刺,更多是为了争夺那九五至尊之位,为了他自身的野心与仇恨。而朝堂上下的其他人,蔡京、傅宗书之流只顾争权夺利、贪墨享乐;所谓清流,或苟全性命,或无力回天。
有谁,是真正为了这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黎民百姓着想?
太子血书一旦现世,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可说到底,不过是皇室内斗,权力更迭。对于缓解路边饿殍、军中缺粮、边关吃紧这些燃眉之急,又有何实质助益?
这些纷乱的思绪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疲惫交织在一起,最终,他还是抵不过沉沉的睡意,在荒村萧瑟的夜风中,陷入了并不安稳的睡眠。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楚曦便醒了过来。他缓缓坐起身,只觉得周身骨骼如同散了架般酸痛,肺腑间那熟悉的滞涩感依旧萦绕不去。他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接过小满小心翼翼递来的一碗稀粥,一口一口地慢慢啜饮。
粥是温的,显然已经特意提前放凉了些。喝完之后,楚曦立即伸手入怀,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瓶,倒出一颗丹药服下。玉瓶和那个九幽神君亲手雕刻的木雕小人,被他用一方丝帕仔细包裹在一起,总是贴身收着,不敢有失。
正当他准备把药瓶收回之时,小满的脑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指着那个木雕,心情似乎有些激动,好奇而玩味地问道:“师父……这个木人雕得真好看,是……是您的心上人吗?是不是应该叫师娘?”
“不是……”楚曦几乎被他噎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指尖抚过木雕温润的线条,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怅惘:“这是我父亲雕刻的,‘她’……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我从未见过她,只知道她心地善良,医术很好,却连她的名字都无从知晓。”
“哦……”小满似乎有些失落,但还是立刻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那就……是师祖了?”
“嗯。”楚曦微微颔首,正要把木雕收回,小满却又挠着头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那木雕女子的面容,眉头渐渐皱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楚曦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
“师父……”小满的眉头拧得更紧,“我说了,你可别怪我……我总觉得,这木雕上的人,怪好看的,像个仙子一般。而且,我越看越眼熟,好像……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楚曦的心猛地一跳,脱口问道:“在哪里,在哪里见过?”
小满被他急切的语气弄得有些慌张,苦着脸道:“师父,您别急!我……我偷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也多,三教九流的都有。这猛地一想,还真有点……对不上号。”
“快想!”楚曦咬着牙,恶狠狠地催道——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225)
[求你了]没有时间为明天就要上班而哀悼,接下来赶到战场的是继续梳理后面的细纲
第90章幽冥路(八)这哪里是什么病弱的肥羊……
小满苦着一张脸,使劲挠着后脑勺,眉头紧紧揪着,却越想越没底气。
眼见楚曦的脸色几乎完全黑了下去,小满都快把头皮挠破了。可越是着急,那点本就不清晰的印象反而变得越发模糊。他只得哭丧着脸,心虚地道:“师父……那个……那个那个,这么漂亮的人,我见过就不可能忘!只是现在……现在暂时……暂时没想起来。”
说完这些,他又马上指天发誓:“师父您别生气!我发誓!我一定努力想!认真想!吃饭想睡觉想,走路也想!一定把师祖的模样从脑子里抠出来!为了师父,我拼了命也要想起来!”
楚曦心知到了如此地步,再逼迫他也是无用,还可能适得其反,只得压下心中的失望与急切,将木雕和药瓶用帕子仔细包好,再次贴身藏稳。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已然恢复了平静:“罢了,此事急不得,你且慢慢回想,只是……务必多费些心思。眼下,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这座荒村并非久居之地,我必须立刻赶往连云寨求援。”
小满立即叫道:“师父,我也去!”
楚曦摇了摇头,吩咐道:“小满,这里就数你最机灵,又熟悉官兵动向,你若是跟着走了,我更放不下心。我现在把这些乡亲的安危交到你的手上,那匹白马也留给你。若有紧急情况,你让乡亲们先依托机关防御一阵,然后立刻骑上它,火速到连云寨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