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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葭带着堤梁图纸和檀木盒来了部院。
刚过午,小雨沥沥,走过大门後长长的青石板路,四面穿林打叶声响动,一个个官吏来往走动,人影幢幢。
她本来是来找林湘坡的,却在过道时被另一人拦了下来。
李约板着脸,拦在她面前,请人到堂屋里,坐下面谈。
“惟精惟一”的匾额下,长随给两人上了茶,又快步退出去。李约喝过一口茶,不咸不淡地问:“你又为什麽事来?”
黄葭不知他为何加个“又”字,她今年分明是头一回主动来部院,先前几回都是被“请”来的,他这麽说,倒像是她天天上门催债。
但人在屋檐下,她也不好驳他的话。
黄葭打开麻布包,把堤梁图纸拿出。
李约扯过图纸,打眼一瞧,心中已有了盘算。河道要固堤,她来这儿,不是讨工料,就是讨工款。
“堤梁腐坏,河工议定固堤,想请拨一批铁锭。”黄葭低着头,语气谦和。
“铁锭?”李约冷哼一声,“这样的材料,制红衣大炮尚且难得,用作固堤未免暴殄天物。”
“佥事说笑了,”黄葭没有理会,语气平静,“如今尚没有什麽大仗要打,而水却已漫到家门口了,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连年水患,堤防若不算刀刃,还有什麽要务能称刀刃?”
李约也不理她,眯起眼睛,“这段河堤最新一次加固,是什麽时候?”
她实话实说:“万历五年。”
“万历五年……”李约微微挑眉,仿佛被逗笑了,“这麽新的堤,即便经年腐坏,也不至于要即刻拆梁重建,即便重建,也不是当下就非建不可。”
他说着,心里不由庆幸,幸好今日午间过来了一趟,若换了他那些蠢笨如猪的同僚,定会为此人的花言巧语所欺。
黄葭无以否认,崔镇的堤坝今年是能撑过去的,固堤一事也的确是她在推波助澜,不过,无论是治河,还是固堤,都跟淮安卫没有关系,也轮不到李约来做主。
“佥事的异议,届时我会呈报给上官,”她蓦然站了起来,目光温和地看向他,“近来公务繁忙,就不奉陪了。”
李约愣了一下,没想到方才他如此有理有据地打她的脸,她还能没脸没皮地把事办下去。
他登时起了怒火,也站起来,“你打算找谁说情?方才过二门的时候,听你问书办,今日漕台在否,你不会是打算去求他吧?”
黄葭自顾自将图纸收拢,慢慢放进包袱,并不答话。
李约深吸一口气,气笑了,“如今多事之秋,漕台有工夫去管你们那仨瓜俩枣的事?”
黄葭仍不理会,兀自背上包袱,只是刚要走出门,又忽然想到了什麽。
冷静下来,今日这一趟来得并不明智。
铁锭一项,她虽是来找林湘坡说情的,可难保那些话最後不会落在陆东楼耳中。
昨日陆东楼的钗子送得她措手不及,她今日若只是来退还钗子的,便没什麽,可她还求了铁锭这桩事,一退一求,倒显得她别有用心。
两桩事,还是不要搭上关系得好。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出了门。
部院外,风雨萧萧,车水马龙,往来马车上走下来的人,都是一身官服,神情肃穆。
黄葭没有回崔镇,转而背着包袱在淮安城大街小巷闲逛。
连日落雨,各家商贩的生意并不太好,她在一间馄饨铺坐下,给了摊主二十文钱,独占一方桌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卷两尺见方的纸,取出墨盘,一直画到夜里。
入夜,淮安城亮起了一片灯,淮河上游船往来,歌声不绝。
伴着艄公的渔歌消逝,崔平姗姗来迟。
暮雨纷纷,街上行人并不多。
崔平刚落座,店家见状,把两碗馄饨端上了桌,馄饨热气腾腾,白嫩的面皮上浮着薄薄的紫菜。
崔平神色切峻,顾不得吃,低声道:“这些日子,李佥事又开始查那几家大户了。”
“难怪……”黄葭夹了一筷,悠悠蘸醋,神色冷下来。
李约从二月头便盯着她的行踪,但没查出什麽,前些日子刚消停了会儿,似乎已撂了挑子,没想到还是穷追不舍。
方才,他在部院拦下她,说了那样一番话,对她的敌意恐怕只增不减。
崔平望着她冷厉的脸色,放轻了语气,“这回他查得细,把淮安买卖桐油的大小商户搜罗起来,一家一家问过去,先查问了近来买进桐油的商人名目,再去查这些商人与大户的关系。”
黄葭抿唇,“他是怀疑我联络大户,用散商的名义买入大批桐油,伺机作乱?”
“您先前与大户走得近,加之,如今桐油在市面上流动得快,即便份额已分摊到了衆多小商贾头上,但用量巨大,难免引人警觉,”崔平沉下头,接着道:“卑职愚见,刺杀用到火攻,桐油是最要紧的一项,若再让他查下去,恐生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