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忠茂站在八角亭下,听着琉璃瓦被雨点敲击,手里洒下鱼食。
“大人,黄主事到了。”身侧的小太监轻声提醒。
江忠茂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了他一眼,“你们都下去。”
雨丝轻漾,黄葭走到亭下,身後打伞的侍从没有多留,即刻原路返回。
“调任的文书,都看过了麽?”江忠茂掀袍落座,面前的黄花梨大案上放着各色糕点,周所立侍在侧,为两人斟茶。
“提督美意,黄某受之惶恐。”她坐了下来。
“你也是有功之人,没什麽可惶恐的。”他看了眼碗里的茶色,慢慢抿了一口。
她拿起一块云片糕,盯着上面的糯米粉。
“当年杀那些船工,一是要防着有些人欲壑难填丶私造船舶走私,二是以免他们散布谣言丶诽谤朝廷,”他叹了一口气,“实属不得已之举。”
黄葭沉默着。
江忠茂给周所使了个眼色,周所放下茶壶,施礼退下。
“我今日叫你来,是想给你透个底,经你的图纸改造的那几百条船,现今还分散在江河湖海,近年闽浙海商做大,也与之有关,”他深望了她一眼,“你的图纸我已经上交朝廷,内廷下发急递,将于今年沿海飓风来前,命总兵截流海上商船,拘捕海商,到时便由你过去搜查可疑船只,带回船厂。”
黄葭默了一下,望向他,“这就是调我回去的缘由?”
江忠茂没有应声,他撑着木案站起,转身望着廊桥外的大雨,眼神有些空洞,“我这回南下,本就是亡羊补牢,能做一件事是一件事,倘若朝廷能为此宽大,我的事情就没有白做。”
“单靠收回那批船,他们能保你性命?”黄葭盯着他的背影,神情严肃,“这些年,他们折磨你却不杀你,当是你身上还藏了与库银有关的东西吧……”
江忠茂身躯微滞,转身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如果我真的有,那就好办了。”
他坐了下来,抚摸着一边的酒壶,多年禁闭,身子早已垮掉,连昔日喜好的美酒都不能再尝,然而这会儿,他却斟满一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身子热了起来。
他猛地咳嗽几声,额上皱纹拧成了一团,侧脸望见她脸上的冷意,笑道:“我已向内廷陈告,七年前主持造船的人正是泉州船厂主事,今在清江厂检船,姓黄名葭。现下,整个二十四衙都知晓有你这号人物。”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麽吗?”
黄葭攥着丝绢的手忽而一紧。
“若拿这个做由头,一封海捕文书下去,天底下人都会知道,你就是当年的始作俑者,到时候,天南海北,人人得而诛之……”他笑了笑,“俗话说,独木不成林,我是过来人,所以叮嘱你一句,往後要活着,就得保证你头上只有一个太阳,这个太阳丶就是朝廷。”
“轰隆隆——”风雨大作,廊桥下池水暴涨。
……
黄葭展开那泛着冷光的绢布,坐在储药堂下,久久不能回神。
即便朝廷下了海捕文书,可天下之大,她未必不能能逃到一个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又或者,她可乔装改扮,扮成另一副模样行走四海。
黄葭尽力想要说服自己,但心中的惶恐仍无法压抑。
江忠茂不愧是在内廷做了大半辈子奴才的人,总能找到最合适的办法,把其他人都变得和他一样。
他清楚地知道黄葭是个什麽样的人,一个出身富足,本性温和的人,一心只想过安稳日子。
可贪安稳的人,从来不会有自由。
她能冒一时之险而设计逃离,但她绝不会为了自由,终生东躲西藏丶活在被围捕的阴影下。
只一点,她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既然舵主在南下巡漕的船上,那焚船刺杀一事,就要搁置了。”崔平看了看黄葭,又看向衆人。
“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姓席的跑得没影儿,刺杀的事也没影儿了,”段枝压抑着心中郁气,眯起眼,望向黄葭,“舵主难道真没有法子?”
黄葭敏锐地察觉到他质问的语气,笑道:“你以为呢?”
段枝看向她,目光凌厉,“舵主是邵老苦心安排的人,邵老早有嘱托,刺杀一事,务求速胜,难道舵主要为了一己性命,枉费了邵老的托付?”
黄葭盯着他的脸,淡淡开口:“你想说什麽?”
“舵主先前的布置,只让大夥造铁器丶置埋伏,自己却半分力未出,藏在大夥背後,显然早有怯阵之心!”段枝冷哼一声,“这会儿,又因为朝廷给了个好差事,什麽深仇大恨都忘了……”
这番话义愤填膺,说得衆人哗然,一道道目光纷纷投向黄葭。
黄葭靠着椅背,沉默地笑了笑,“我为人行事,何需向你解释?”
崔平听两人话头不对,急忙出言道:“段枝,依照帮规,污蔑总舵主,可是要……”
“她算哪门子舵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