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两人并辔驰骋,陈岚虽久未策马,但在闺阁当姑娘的时候,也是学过骑术,很快便找回了当年纵马扬鞭的飒爽。
严令蘅又教她射箭,箭矢离弦,正中靶心时,陈岚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畅快笑意。甚至挽起袖子下到田埂,学着辨认庄稼,亲手摘了几把鲜嫩的菜蔬。几日下来,陈岚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松快劲儿。
这日午后,婆媳二人正兴致勃勃地在后院摘柿子。那棵老柿树高大,果实红艳诱人。
陈岚竟也抛开了平日的端庄,无所顾忌地攀上枝桠,严令蘅在下面指点接应,时不时告诉她该落脚在哪里。两人配合默契,笑声不断。
正当她骑在一根粗壮枝干上,伸手去够顶端那个最大最红的柿子时,丫鬟秋月匆匆走来,在树下禀报道:“夫人,三奶奶,大爷、大奶奶,二爷、二奶奶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陈岚头也没回,目光仍盯着那个柿子,随口道:“园子里景致好,请他们到这儿来吧。”
严令蘅笑着应了声,对秋月点点头。
不多时,裴知远与裴知礼夫妇四人被引了进来。他们本以为娘和弟妹在园中赏景,步入园门,只见满树红柿如火,却不见人影。
“娘,三弟妹?”李玉娇扬声唤道。
“这儿呢!”严令蘅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四人闻声齐齐抬头,这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他们的母亲,平日里最重仪态、端庄持重的相府夫人陈岚,此刻正毫无形象地骑在柿子树的枝杈上,裙裾沾了些许尘土和草叶,脸颊因活动泛着红晕,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个通红的大柿子。
而严令蘅则站在略低处的枝干上,正笑嘻嘻地朝他们挥手。
裴家兄弟俩,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那连发丝都要一丝不苟的母亲,此刻竟像个顽皮的猴儿般挂在树上。
妯娌二人也是面面相觑,惊得忘了行礼。这画面,实在太过冲击,完全颠覆了她们对婆母的认知。
陈岚见四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将手中的柿子朝他们晃了晃,笑道:“愣着做什么?这柿子甜得很,要不要也上来摘几个尝尝鲜?”
四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行礼,心中却仍是波涛汹涌,暗道:这庄子莫非有什么魔力?竟让母亲变化如此之大!
婆媳俩稍作整理,换下沾染了尘土的裙衫,重新梳洗后,才来到前厅与四人相见。
众人见礼落座后,裴知远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关切:“娘方才在树上,实在惊险,可曾剐蹭到?您若想吃什么,吩咐下人采摘便是,何须亲自涉险。”
陈岚端起新沏的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道:“无妨,活动活动筋骨,身子反倒爽利些。”
她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时,赵兰溪温婉一笑,接过话头:“母亲安好便是我等的福气。眼看中秋将至,府中一应事务都已打点得差不多了,特来请您和三弟、三弟妹回府团聚过节。宴席、节礼都已备妥,您回去只管含饴弄孙,享清福便是,无需再操劳半分。”
李玉娇也笑着接口:“是啊娘,今年庄子上贡的蟹肥美,就等着您回去开席呢。家里有我们这些小辈儿,保管热热闹闹的,让您过个舒心节。”
陈岚听完,目光在两位儿媳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你们有心了,操持这些,着实辛苦。”
随即,她话锋一转,视线落回两个儿子身上,语气淡然却意有所指:“你们俩都是办大事的人,但也别小瞧后院这摊子,不少耗费心神。府里忙前忙后,多是兰溪和玉娇在张罗。有空也多心疼枕边人,别总当甩手掌柜,不把自己娘子当人,像使唤牲口般支使。咱们府上那几位长辈,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伺候起来最是耗神费力。”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座四人俱是一怔,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两位儿媳下意识地垂下眼,不敢接话。裴家两兄弟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母亲竟然如此直白地数落长辈们难伺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往日的陈岚,纵有不满,也绝不可能说出这般授人以柄的话。
裴知远忍不住瞥向一旁淡然的严令蘅,满腹都是疑惑,这三弟妹究竟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只不过离开相府几日功夫而已,母亲变化就这么大,活像是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
严令蘅嘴角微微一翘,很快又恢复如常。她心知,陈岚这番话,一半是真心疼儿媳,另一半,显然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宣泄着对裴家长辈和裴相的不满。
陈岚面色平静,只淡淡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回去告诉你爹,我今年就留在庄子里过节,清净。”
裴知远闻言,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娘,您有所不知。爹原本是要亲自前来迎您回府的,只是西北大捷,凯旋大军不日将至,朝廷上下皆忙于迎候庆典,他身为宰相,实在抽不开身。这才特意叮嘱我与二弟,趁今日休沐,定要将您安然请回。爹心中,其实很是惦记您。”
他这话,明着是解释裴相不能亲来的原因,暗里却是点明亲爹已然服软,希望陈岚能顺势下台阶。
陈岚听罢,唇角勾起一抹清晰的冷笑:“你爹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千万别为了我这妇人专程跑来。”
她放下茶盏,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不然耽误了军国大事,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我还没那么不懂事。”
她目光扫过厅外挂满果实的柿子树,语气愈发坚定:“中秋节在哪儿不是过?相府里年年都是那些规矩套路,我看着都腻了。倒是这庄子里,天高地阔,自由自在,更有趣味。”
见她态度坚决,裴知远冲着身旁的裴知礼使了个眼色。兄弟二人心领神会,一同起身,整理衣袍后,对着陈岚郑重其事地躬身长揖。
裴知远作为长子,率先开口,声音沉肃:“娘,中秋团圆乃人伦大事,阖家团聚方是正理,还请您三思,随儿等回府。”
裴知礼也紧随其后,躬身道:“请娘回府。”
陈岚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地落在长子身上:“知远,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的语调不高,却让整个厅堂陡然安静下来,“便是在你开蒙进学之前,《千字文》的第一笔一划,还是我握着你的手,一笔一画教你的。”
“如今,你倒是领着弟弟,用这些礼仪规矩、人伦孝道,来架着你亲娘了?”
这话说得极重,裴知远顿时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厅堂内落针可闻,陈岚的目光缓缓转向次子。
“知礼,”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却像裹着棉絮的针,“你虽非我亲生,却也是养在我身边。我知你夹在中间难做人。”
裴知礼猛地抬头,喉结剧烈滚动。
“若实在不能反抗,”陈岚抬手止住他想辩解的动作,指尖在案几上叩出轻响,“沉默便是了。何必亲自替你爹推波助澜?”
她望着眼前两个优秀的儿子,眼底终于泄出一丝痛色,“在我与你爹之间,你们选他,我半点不意外。但至少给娘留一处喘气的角落。”
这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进兄弟二人心口。两人皆是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他们何曾敢逼母亲?但陈岚把话这个份上,显然“离家出走”一事不能善了。
一片死寂中,赵兰溪慌忙捧茶上前:“母亲消消气,夫君他们绝无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