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李桂兰默默流出了眼泪:“闺女,我知道你恨我,因为你小小年纪就开始挣钱贴补家用,没让你上心仪的高中,还让你嫁了个坏男人。
可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就算是你姐姐,我也是爱的,眼睁睁送她去了外省。我也不想的,我是没有办法啊!”
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李桂兰捂住了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
文莉君没想到母亲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摸出蓝格子手绢,递给了李桂兰。
李桂兰擦干红肿的眼睛,又流出新的泪水:“我能怎么办呢?我一个农村妇女,没有读过书,没有技术,只能在田里扒活儿找点儿吃的。你爹死的时候,你大姐才9岁,你二哥比丫丫现在的年纪还小,而你才出生,我饿得连奶都没有几口给你吃。
能把你们三个活着拉扯成年,我已经拼了老命。还好你大姐能干,你也能干,我们家才一年年好起来了。
可能你觉得妈偏心,只对你哥好。可是你和你姐姐再能干,也是女人。女人都是要嫁人的,都是别人家的,好坏也在别人家。可儿子是在家里的。我不扶持着你哥,难道等着他变成流氓混混,看着他饿死吗?那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爹,见你爷爷奶奶他们?
我,我只有牺牲你们姐妹两个,可是妈心里苦啊!”
李桂兰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捶着胸口失声痛哭起来。
文莉君的泪水跟着滚滚而落,她放开怀里的女儿,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她终于明白李桂兰当初的无奈,孩子太多了,只能保一个,舍弃其他的。
“妈无能,妈没办法,你要恨就恨我吧。谁叫我们是女人呢?谁叫我是妈呢?一碗水端不平,我真的没办法啊!我已经尽量给你们挑好男人嫁了,能给大价钱娶你们的,家里也不穷啊。只是我没想到袁鹏是这个样子的。”李桂兰拍着女儿的后背,眼泪落在她的肩膀上。
如果没有改革开放的快速发展,没有蜀绣的快速崛起,夫妻双方还是男人占主要优势,两人未尝不能过下去。可形式变了,夫妻在经济上已经不平等了,凭什么家庭地位是反着的呢?
袁锦悦深深地叹气,挽着母亲的手,贴着外婆的肩膀。都是女人,何尝不知道女人的难处。
“妈吃够了没有男人的苦,所以真的不想让你走妈的老路。”李桂兰直起身子,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我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生活苦,名声也不好听。镇上的闲汉,一天到晚冲我说骚话,堵在路口调戏我。正正经经的同龄好男人,哪怕是离婚的、死了老婆的也看不上我这样的。
唯一一个想要娶我的,都已经50多岁了。我这是找丈夫还是找爹啊,我就没答应。只有自己咬牙熬着。”
文莉君不知道母亲还受过这些苦,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对不起,我,我都不知道。”
“闺女啊!你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想离婚,可离婚后的日子你想过吗?”李桂兰回握着文莉君的手。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挣钱,负担会很重。妈现在还活着,还能来帮帮你们母女。刺绣这一行,看起来收入还不错但是太费眼睛了,干不了一辈子的。孩子长大了,读书吃饭生病都要钱,你要熬瞎你自己啊!
再说丫丫,她一个小女娃,没有爸爸的保护,将来会受到多少白眼和欺负。看看这次你被打,妈只能劝劝你,但如果你爹在,那就不一样了。他肯定会去袁家讨说法的。你要为娃娃考虑一下啊,她需要爸爸的!”
袁锦悦其实很想说,这个爹有和没有都一样。
李桂兰说的这一切是文莉君从没想过的问题:“我,我没想着赌气。只是我在袁家,已经感受不到关爱了。袁鹏他也不是真心喜欢我。”
“傻闺女啊!”李桂兰擦干眼泪,拍着文莉君的肩膀。“现实里的夫妻没有电影小说戏台子上的那些情情爱爱,就是两个人搭伙简简单单地过日子。只要大家还能互相搭把手把孩子养大,把家里老人照顾着送终,就能过下去。
难道我和你爹就是恩爱夫妻?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也吵架来着。他实在是太讨人嫌的时候,我拿锅铲敲过他脑袋,也没想过离婚。凭什么不让他赚钱养家养娃,我的娃姓文,不姓李的。”
文莉君低着头,不说话了。李桂兰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不惜揭自己的短也要告诉她,不要离婚。
这年头,离婚女的代价太高了。不像男人,离婚的四十岁男人,只要兜里有几个臭钱,照样能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女人只能找个大龄离异男人去伺候他。
“袁鹏打你确实不应该,但你闹也闹了,娘家也回了。我听说他单位工会和领导上门都批评了他,涨工资的事也没了。闺女,如果你觉得还是吃亏,正好可以找他要一些赔偿。”李桂兰嘟嘟囔囔地说:“我们这边镇上,男人打老婆,打了也就打了。”
“我知道了,妈。我会慎重考虑的。”文莉君没有强硬地说离婚了,李桂兰松了一口气。
“这就对了嘛,女人是必须依靠男人的,换一个还不如这一个。从一而终也有从一而终的好处。”
袁锦悦心知李桂兰没有撒谎,也没必要撒谎。所以,她的话无可辩驳。李桂兰的生存智慧告诉她,女人不能一个人活着,要有一个依靠。
文莉君犹豫是因为80年代依然不是女人好过的时代,夫妻间没有感情不离婚,变成仇人也不离婚。一旦离婚,好像女人的这辈子就完了。
李桂兰低头瞧见小姑娘瞪着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子,眼神复杂。她笑着抱过小姑娘放在自己腿上:“丫丫,你想爸爸吗?想回家吗?”
“不想!”袁锦悦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李桂兰梳理着小姑娘稀疏的头发,扎了一个小辫子:“那你希望妈妈轻松点儿,还是累一点呢?”
“当然是轻松点。”这不废话吗,谁不希望自己的妈妈轻松愉快啊?
“如果要妈妈轻松一点,就不要便宜你爹了,他有养你的义务。”孩子是袁家的,可不是文莉君一个人的。“如果你妈妈回家,你会跟着她吗?”
小姑娘转头看着外婆:“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就算要回去与袁家斗智斗勇,她也不怕。“可我妈妈被打了,她不能白白挨打。”
李桂兰没想到文莉君好劝,小丫头油盐不进,还惦记着复仇呢!“那他欺负你妈妈,你更该回去找他报仇才对。”
文莉君露出欣慰的微笑,她现在也是妈妈了。比李桂兰好的是,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与她心连心。女儿永远记得她受过的伤,想要她自强。为了女儿,她愿意做任何事。
再一周,袁鹏第三次上门,他这次不仅带来了鸡鸭鱼,还给文家每个人带了礼物。进口的麦丽素糖给文家小兄妹,柔软的丝绸枕套、被面儿给了王翠果和丈母娘,一包云南烟给了大舅子,还给了二十块钱作为母女俩的伙食费。
文莉君脸上的肿消退,颜色也正常了一些,袁鹏很夸张地说:“我媳妇怎么看都漂亮。”
伸手不打笑脸人,全家人都对姑爷热烈欢迎,文莉君这次没再拒绝他进门。
袁鹏从怀里掏出三张红纸:“这是我写的保证书,你收一份,我留一份,到时候墙上也贴一份,时刻监督我。我们一家再也不动手了,再也不催你生儿子了,更不会让你吃来历不明的药。我妈说了,不去找神医花这个冤枉钱。”
经过文莉君这事儿,治安大队上门调查神医的院子。查来查去暂时没有发现吃药死人的,只能治他一个虚假夸大宣传功效、药材来历不明,价格过高的罪。最后是工商管理部门罚款,神医关门了事。就这样,还有很多患者哭天抢地不让神医关门。
这年头的各种“神人”“大师”层出不穷,老百姓科学普及率不高,信众很多,政府根本抓不过来。要彻底扳倒神医,必须要实打实的事故证据才行。
文莉君瞟了一眼,坐在床边没说话。
媳妇不说,袁鹏说。开始回忆当初两人见面和热恋的点点滴滴,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之情和悔恨之意。
袁锦悦翻开保证书,第一行就写着:袁鹏我对天发誓……
她其实是不太理解这个爹的,上一世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儿子,虐待女儿,只要自己舒服,对妻女都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