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来旅游的?”阿佳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手里拿着一块干牛粪饼,熟练地添进火塘,火苗瞬间蹿高了一些,映亮了她红润的脸庞和带着岁月痕迹的眼角,“这大冬天的,路上可不好走。”
戊雨名擡起头,火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放下手中的铜碗,碗底在羊毛毡上发出轻微的闷响。“送他去塔县。”他简洁地回答,下巴朝纪羽的方向微微扬了一下。
“塔县?”阿佳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带着高原牧民特有的直率和一点点促狭,“塔县有啥好?冬天冷得骨头缝都结冰,风大得能吹跑牦牛!不如在我们这儿歇两天。”
她环顾了一下自己温暖而充满生活气息的蒙古包,语气带着真诚的自豪,“别看地方小,酥油管够,羊肉管饱,晚上躺下,头顶的星星比城里亮一百倍!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一天的碎银子!”她说着,还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蒙古包圆形的穹顶,仿佛那些璀璨的星辰此刻就在头顶闪耀。
纪羽捧着温热的奶茶碗,听着阿佳质朴而充满画面感的话语,感受着这方小天地里流淌的暖意和安宁,心中确实涌起一股短暂的丶想要停留的冲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戊雨名,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戊雨名没有立刻回答阿佳的问题。他微微侧过头,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他被帽檐阴影遮挡了大半旅程丶此刻却毫无遮掩的侧脸线条。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摇曳的火光,落在了纪羽脸上。
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纪羽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未褪尽的疲惫,有面对未知前路的沉静,或许还有一丝……被这温暖氛围短暂软化的东西。
他的嘴角,在火光映照下,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的丶近乎自嘲又带着点无奈的弧度。
然後,在阿佳和纪羽的注视下,在火塘噼啪作响的背景音中,在温暖奶茶氤氲的香气里,戊雨名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地穿透了蒙古包内温馨的寂静:
“等他拍完照,”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纪羽脸上,仿佛在确认某种可能性,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说不定真留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纪羽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鼓噪起来。奶茶碗壁的温热透过指尖直抵心尖。
他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一股巨大的丶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强烈期待的暖流,如同火塘里骤然蹿高的火焰,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能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吹着碗里其实已经不烫的奶茶,试图掩饰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和嘴角抑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冲动。戊雨名这话……是什麽意思?是回应阿佳的邀请?还是……对他之前那个“留下”问题的……某种承诺?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腾冲撞,让他的耳根也迅速漫上了一层滚烫的红晕。
阿佳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了然且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没有追问,只是乐呵呵地又给两人的铜碗里续满了滚烫的奶茶。“好好!留下好!草原养人!”她爽朗地说着,仿佛事情已经敲定。
小男孩一直安静地听着大人们说话,乌黑的眼睛眨巴着,看看阿妈,又看看纪羽叔叔泛红的耳根,再看看那个高大的叔叔(戊雨名)说完话後微微别开的侧脸。他似乎觉得这“留下”的话题很有趣,小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夜幕彻底笼罩了草原,将白昼的橙金与靛蓝替换成深邃的丶天鹅绒般的墨蓝色。蒙古包外,无垠的旷野沉入一片浩瀚的寂静,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犬吠,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後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蒙古包内却暖意融融,火塘里的牛粪火燃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包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跳动的金红色光晕。
铜壶里的奶茶早已喝尽,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存的香气——手抓羊肉的油润膻香丶烤饼的麦香丶以及炖煮蔬菜的清甜——混合着牛粪火干燥的烟火气和羊毛毡特有的丶带着点动物油脂的暖香,构成一种令人安心而昏沉的“家”的味道。
晚餐是简单却丰盛的。大块的丶炖煮得软烂脱骨的手抓羊肉盛在粗陶盆里,油光发亮,撒着粗盐粒和切碎的野葱;厚实的丶烤得外皮焦脆内里松软的青稞面饼堆放在柳条筐中;还有一小锅用土豆丶萝卜和风干肉炖煮的浓汤,散发着温暖诱人的气息。
阿佳热情地招呼着,用刀子割下最好的肉块分给客人。纪羽和戊雨名盘腿坐在温暖的羊毛毡上,围着火塘,在阿佳爽朗的笑声和小男孩偶尔好奇的提问中,安静地吃着这顿充满烟火气的晚餐。
纪羽吃得不多,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心却像是被什麽东西高高地悬着,落不到实处。
戊雨名那句“说不定真留下”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每一次目光无意间扫过戊雨名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那平静外表下可能蕴藏的深意,都让纪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几分。
他低着头,小口地啃着一块烤饼,眼角的馀光却始终留意着戊雨名的动作——他接过阿佳递来的肉时低声道谢的沉稳,他用小刀利落地切割羊肉时指关节的凸起,他端起粗陶碗喝汤时喉结滚动的弧度……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无声的密码,吸引着纪羽去解读,去确认那份不期而至的丶几乎不敢奢望的“可能”。
晚餐接近尾声,阿佳起身去收拾碗筷。小男孩吃饱了,显得精力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