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弄灰烬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纪羽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戊雨名那只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上——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覆盖着厚厚的茧和几道淡色的旧伤痕,手腕处那道牦牛骨珠留下的勒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这只手,在雪崩遗迹旁粗暴地撬起过冻土,在帐篷的寒夜里笨拙地覆盖过他的後背,也曾在方向盘上沉稳地掌控过方向……纪羽的心跳又悄然加速,一种想要靠近的冲动在胸腔里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拨弄灰烬的动作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跳跃的火光,落在了纪羽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穿透性的审视或疲惫的回避,而是一种平静的丶带着淡淡探询的注视。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像落入深潭的星子。
纪羽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强迫自己迎了上去。四目在温暖的火光中无声交汇。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而温暖。
纪羽张了张嘴,想说什麽,关于那张画,关于“留下”,关于此刻心中翻涌的万般情绪……
然而,所有的言语在触及戊雨名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时,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多馀。他最终只是微微抿了抿唇,将那些翻腾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化作一个无声的丶带着千言万语的凝视。
戊雨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纪羽,看着他被火光映亮的丶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微微抿起的唇线。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和火塘持续的噼啪声中缓慢流淌。过了片刻,戊雨名极其轻微地丶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风吹草动,却像一道无声的契约,瞬间传递了某种确认和理解。随即,他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用那根枯枝拨弄着火塘边缘的灰烬,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深沉的对视从未发生。
然而,纪羽的心却因为那个细微的点头而彻底安定下来,如同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锚点。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不再感到焦躁和不安,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目光重新落回跳跃的火焰上。火焰的形状变幻不定,金色的光晕温暖地包裹着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丶深沉的平静和安心。
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放在背包旁的那个脏兮兮的军用罐头盒——里面,那株在雪崩遗迹边缘被“粗暴”移植的幽蓝野花,在蒙古包温暖湿润的空气里,似乎舒展了一些,那抹纯净的蓝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丶却无比顽强的生命光泽。
夜渐深。火塘的火势渐渐弱了下去,不再噼啪作响,只馀下暗红的炭火持续散发着稳定的热力。
蒙古包内的光线也随之暗沉下来,只剩下炭火映照出的丶朦胧而温暖的橘红色光晕。寒意开始从门帘的缝隙和毡壁的接合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纪羽感到一丝凉意,下意识地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羊毛毯子。就在这时,他感觉身边有动静。戊雨名无声地站起身,动作轻缓,走到堆放被褥的角落,拿起另一条厚实的丶带着浓郁羊毛膻味的毛毯。
他走回纪羽身边,没有询问,只是将那条毛毯抖开,然後极其自然地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将它盖在了纪羽原本那条毯子之上。
加倍的重量和暖意瞬间包裹了纪羽。羊毛粗糙而厚实的质感,带着戊雨名指尖残留的温热,沉沉地覆盖下来。纪羽擡起头,在昏暗的炭火光晕中,对上戊雨名低垂的目光。
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像深潭底部被炭火映亮的微光。
戊雨名没有立刻离开。他就站在纪羽身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将纪羽完全笼罩其中。
他伸出手,不是落在纪羽身上,而是探向那条刚刚加盖的毛毯边缘,动作极其自然地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将边缘仔细地掖了掖,确保没有一丝缝隙让寒气钻入。
他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羊毛毯,无意间擦过纪羽蜷缩在毯子下的手臂外侧,隔着抓绒衣,传来短暂而清晰的温热触感。
做完这一切,戊雨名才在纪羽身边重新坐下,位置比之前靠近了一些。两人之间只隔着那堆散发着馀温的炭火。
他拉过自己那条毯子的一角随意搭在腿上,身体微微後仰,靠在叠起的被子上,闭上了眼睛。炭火的微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安静的阴影。呼吸很快变得悠长而平稳。
纪羽裹在双层羊毛毯的温暖包裹里,感受着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和存在感。炭火的馀温烘烤着,羊毛的暖意渗透着,还有一种无形的丶源自内心深处的安宁流淌着。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戊雨名沉睡中显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些脆弱的侧脸上。火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放松的唇线。
纪羽的指尖在厚实的羊毛毯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里那张粗糙图画纸的位置。小男孩笔下的两个手牵手的火柴人,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再看戊雨名,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身体往那温暖的丶带着戊雨名气息的双层毛毯里更深地缩了缩,脸颊蹭着粗糙而温暖的羊毛。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无边无际的温暖和安全感中,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困意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地漫过意识的海岸线。
在炭火细微的毕剥声和身边人悠长沉稳的呼吸声中,纪羽的意识沉入了无梦的丶被暖意彻底包裹的深海。嘴角,在沉入睡眠前,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丶满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