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戊雨名将帽子随意地塞进冲锋衣口袋,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明确方向,只是迈开步子,靴子踩破雪壳,在身後留下一串清晰的丶深深的脚印,朝着草甸深处走去。
纪羽跟了上去,踩在戊雨名留下的脚印里。雪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谷里格外清脆。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身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但脚下的寒气依旧透过靴底不断上侵。
两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着。四周是无边无际的丶令人心悸的银白,只有脚下咯吱的雪声和远处风掠过土丘顶端的呜咽。
巨大的寂静和空旷感笼罩着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脚下这条不断延伸的丶由脚印连成的丶指向未知方向的线。
纪羽低头看着自己踩在戊雨名脚印里的靴子。戊雨名的脚比他大不少,留下的雪窝又深又宽。他的靴子踩进去,刚好能严丝合缝地填满,靴帮边缘紧贴着雪窝的轮廓。
一种奇异的丶带着体温的契合感,顺着脚底蔓延上来。他故意放慢脚步,仔细地将自己的靴子嵌入每一个戊雨名踩出的雪窝里,感受着那种踏实的丶被引领的触感。
一步,又一步。
雪地上的两串脚印,变成了紧密相连的一串。
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身後纪羽这近乎幼稚的举动。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下,只是那宽阔的丶被阳光勾勒出坚实线条的肩膀,似乎极其轻微地丶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一下。
随即,他原本随意迈出的步伐,幅度似乎刻意放小了一些,步频也放得更加平稳均匀,仿佛在无声地调整节奏,迁就着身後那个“踩着脚印”的人。
纪羽的心像被什麽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涌起,驱散了脚底的寒意。他不再刻意放慢,只是更加专注地踩着前人的足迹,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踏实。
阳光将两人的身影在洁白的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轮廓清晰,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丶沉默的旅人,在无垠的银白画卷上,固执地刻下属于他们的丶唯一相连的印记。
纪羽看着那并排延伸的影子,又回头望了望身後走过的丶蜿蜒消失在车子方向的路。
那些风雪丶争吵丶石屋前的沉默丶雪崩遗迹的悲凉丶蒙古包的暖意……所有颠簸挣扎的过往,此刻似乎都成了这条雪地足迹最珍贵的铺垫。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满足感,如同脚下的雪层般,层层累积,覆盖了之前所有的忐忑和失落。
他不再去想那冰冷的“100km”,只想沉浸在此刻的宁静和这份无声的默契里。
不知走了多久,戊雨名在一处相对平缓的雪坡上停了下来。这里视野更加开阔,可以望见河谷尽头更远处丶连绵起伏的丶覆盖着终年积雪的黛青色山峦,在纯净的蓝天下勾勒出雄浑而沉默的剪影。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壮阔的雪山背景,面向纪羽。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帽子的摘除让他整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光线下,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目光沉静,如同深秋的湖面,清晰地映着纪羽走过来的身影。
纪羽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仰头看着逆光而立的戊雨名。对方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小半边天空,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洁白的雪地像一块纯净的画布。
风似乎也停了,四周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只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白雾。
戊雨名看着纪羽。他的目光不再是穿透性的审视,也不是疲惫的回避,而是一种深沉的丶带着某种复杂难辨情绪的专注。
那目光落在纪羽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在他清澈的丶此刻带着一丝困惑和期待的眼底。
他微微抿了抿唇,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纪羽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像有一面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预感到有什麽东西即将发生,有什麽重要的话语即将冲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屏住呼吸,手指在厚实的羽绒服口袋里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触碰到了里面那个装着幽蓝野花的丶冰冷的军用罐头盒的边缘。
时间仿佛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被无限拉长丶凝固。阳光在雪地上无声地移动。
就在纪羽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沉默和期待压得喘不过气时,戊雨名的喉结极其艰难地丶清晰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沉重得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无声的丶巨大的决心。
然後,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石在冻土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清晰地砸在纪羽的耳膜上,也砸在他骤然停滞的心跳上:
“其实……”
他顿住了。
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风暴——挣扎丶犹豫丶一丝罕见的脆弱,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的丶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所取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给予了最後的力量。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纪羽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我不希望你走。”
五个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却像五道无声的惊雷,在纪羽空旷的心湖里轰然炸响!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