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模糊的轮廓显现——那是连绵雪山的冷硬脊线,接着是天空的层次,由深邃的靛蓝过渡到山巅积雪边缘的灰白,然後是近处戈壁滩上被风吹出波纹的雪面纹理,最後,一个清晰的丶穿着厚重冲锋衣的挺拔背影占据了画面的视觉中心。
背影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眺望远方,围巾的下摆被风扯向一侧,凝固在动态的瞬间。
这是他们在距离塔县还有一百公里时,遭遇那场短暂风雪後,纪羽抓拍到的戊雨名。他记得当时自己冻得手指僵硬,却固执地想要留下那个瞬间——风雪中孤独又坚定的身影。
显影完成,纪羽迅速而平稳地将相纸夹起,移入旁边的清水盘中短暂漂洗。
水流冲刷掉表面的显影液,影像变得更加清晰稳定。接着,相纸被浸入定影液盘。这一步需要时间,让影像彻底固定下来,不再畏惧光线的侵蚀。
他轻轻吁了口气,直起有些发酸的腰背,在暗红的光线下活动了一下手腕。
橡胶手套上沾满了药液,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他摘下手套,放在一边,准备等这张照片定影完成後再进行水洗和晾干。
就在他转身想去拿毛巾擦手的瞬间,暗房的绒布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声地掀开一道缝隙。戊雨名高大的身影侧着挤了进来,瞬间让这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挤。”纪羽下意识地低声抱怨,身体却自动往旁边让了让,给戊雨名腾出一点转身的空间。
暗红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也让他那双在暗处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工作台上定影液盘里那张逐渐清晰的影像。
戊雨名没说话,目光落在盘子里浸泡着的照片上。
画面里那个风雪中的背影,正是他自己。他看得很专注,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审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暗房里静得能听到药液轻微的流动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戊雨名看了一会儿照片,视线又移向旁边清水盘里漂浮着的丶已经完成定影的几张照片。
那是纪羽前几天冲洗出来的——有废弃养路站篝火映照的侧脸,有温泉边依偎晾晒的衣物,有牧民家小孩塞给他们的那张幼稚的涂鸦(纪羽翻拍了下来),还有他们在塔县街头分享苹果时,阳光落在彼此肩头的瞬间(请路人帮忙拍的)。
他的目光在这些影像上缓缓掠过,最後又落回工作台上那张风雪中的背影。暗红的灯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模糊,眼神却异常沉静,像在阅读一本由光影书写的丶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日记。
“这张……”戊雨名终于开口,声音在密闭的暗房里显得有些低沉,带着药水气味的回响,“风雪挺大那天?”他指的是距离塔县一百公里处那次短暂的险情。
“嗯。”纪羽应了一声,拿起干净的毛巾擦着手上的水渍,目光也落在那张照片上,“你当时在看什麽?那麽入神。”他记得戊雨名在那个位置站了很久,背影沉默得像块石头。
戊雨名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
他伸出手指,指尖隔着定影液的表面,虚虚地点在照片中那个背影的侧前方,那里是连绵雪山的深处。
“看一个垭口。”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平淡,“五年前,我带一个地质勘探队从那里翻过去。有个队员,恐高,腿软得走不了。後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绑在我背上,硬背过去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纪羽的心却像被什麽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他顺着戊雨名指尖的方向,看向照片里那片被风雪模糊的丶险峻的雪山轮廓。原来那沉默的背影里,承载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後来呢?那个队员?”纪羽忍不住问。
“後来?”戊雨名收回手指,在暗红的灯光下,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个极淡的丶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後来在营地烤火的时候,抱着我的水壶哭了一晚上,说再也不要爬山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纪羽想象着那个画面,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下来,也跟着弯起了嘴角。
他看着戊雨名在红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自矜或炫耀,只有一种经历过後沉淀下来的平静。
“所以,”戊雨名转过头,目光从照片移向纪羽,在暗红的光线下,那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天我在想,要是你腿软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纪羽的心跳漏了一拍,瞪着他:“我才不会!”
戊雨名低低地笑了两声,笑声在药水味弥漫的暗房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照片,而是极其自然地,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纪羽因为长时间工作而微微发凉的脸颊皮肤。
“嗯,”他应了一声,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知道你不会。”那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沉甸甸的。
暗红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定影液盘里,那张风雪中的背影照片静静地浸泡着,影像已彻底凝固,如同那些被戊雨名轻描淡写讲述出来的过往。小小的暗房里,只有药水的气味和彼此贴近的呼吸声在无声流淌。
那些被光影定格的瞬间,以及此刻指尖传递的温度,共同构成了塔县冬日里,最真实而温暖的日常底色。
“老马家”面馆的门脸不大,夹在一排低矮的铺面中间,招牌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黑,木质门框也裂开了细缝。
但推开那扇沉甸甸丶糊着厚厚棉帘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浓郁肉香丶香料气息和面团焦香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人裹挟进去,驱散了门外所有的寒气。
正是晚饭时分,小小的面馆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几张油亮的木桌几乎坐满了人,大多是裹着厚棉袄丶戴着皮帽的本地汉子,也有几个像纪羽他们这样的外来客。
跑堂的小夥子穿着沾满油渍的白围裙,端着巨大的托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灵活穿梭,高声吆喝着菜名。竈台就在店堂最里面,一口巨大的铁锅翻滚着乳白色的浓汤,里面大块的带骨羊肉沉沉浮浮。
马老板,一个脸膛红黑丶肚腩微凸的敦实中年汉子,正站在锅边,手里拿着长柄铁勺,不时搅动着,浓郁的香气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戊雨名显然是熟客。他带着纪羽,熟门熟路地挤到最里面角落一张刚空出来的小方桌旁。
桌子擦得还算干净,但边角处浸透了经年累月的油渍,摸上去有些粘腻。两人刚坐下,跑堂的小夥子就麻利地过来,抹布在桌上象征性地划拉了两下,咧嘴一笑:“雨名哥,老规矩?”
“嗯,两份。”戊雨名点头,又补了一句,“面拉细点。”
“好嘞!”小夥子高声应着,转身就朝竈台吼,“马叔!两份过油肉拌面!面细!”
纪羽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贴着几张褪色的明星挂历和泛黄的清真经文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