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守着的宦官是没见过她的,但窥见其衣着不凡便知是位高权重的宫妃,再偷眼一瞧其姿容,二人心里都一惊,连忙叩拜:“贵妃娘娘万安!”
卫湘在门前停住脚,抬眸凝望眼前漆色斑驳的朱门,启唇轻道:“陛下准允本宫来看看张氏。”
“……诺。”右侧那宦官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摸出腰间的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
随着吱呀一声响动,门上的灰尘扑簌而下,又有些漆皮剥落下来,卫湘待这些烟尘散了,方提步迈过门槛,那为她开门的宦官低低躬着身子跟进来,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卫湘淡然问他:“张氏身边可有人伺候?”
那宦官道:“张氏身边的掌事宫女若佩自愿随她进来,此外便没旁人了。”
卫湘点了点头,又问:“张氏这半日如何?”
那宦官迟疑了一下,道:“很安静。是今儿个上午挪进来的,午间主仆两个一同用了膳,一下午都在房里歇着,不曾吵闹。”
卫湘瞟他一眼:“也没提要见陛下?”
那宦官苦笑:“提过一次,让若佩来传的话,另还提过一回想见皇长子。可这是冷宫,哪能让这等庶人的话污了主子们的耳朵?”
卫湘复又点头,不再过问别的。
一行人随着这宦官先后穿过三道宫门,宦官在门边停下脚,朝前方正屋的方向一引:“张氏如今便住这屋,娘娘请。”
“有劳了。”卫湘睇了个眼色,傅成即刻摸了枚四四方方的金锭出来赏他。这样的赏赐对冷宫宫人而言难得一见,那宦官直惊得呆了,回过神来又忙跪地,高声谢恩。
卫湘笑笑:“你是个嘴皮子灵巧的。本宫与张氏平素不睦,来这一趟虽带足了宫人,却也不敢说是万全。倘若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如何回话就是。”
那宦官一滞,脸上显然划过一抹慌张,但他很快便冷静了,深吸一口气,再行深拜:“奴必不辜负娘娘嘱托!”
卫湘摆了摆手,这宦官便退了出去。傅成疾步行至正屋门边,在卫湘登上门前石阶时,躬身推开了门。
卫湘步入门中,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堂屋,只是空荡得没有一件家具,自是无法待客了。
她脚下不停,径直往东屋去,若佩听到动静正好迎出来,看见是她,脸色一白,有些僵硬地垂眸福身:“贵妃娘娘……”
“本宫来瞧瞧她,你是留是走都不妨事。”卫湘没看她一眼,目不斜视地径直进了门。
张氏自是听见她的声音了,只是仍坐在茶榻上,纹丝未动。直至她走到面前,张氏仍那样做得笔直,如同她没看若佩一样,也同样并不看她。
卫湘不以为忤,站在她面前静静端详她的打扮——她已全然褪去了华服,身上穿着一袭灰紫色的交领襦裙,头上也没了簪钗,只以一块蓝布箍了头发,一头青丝垂在身后,倒有那么点古朴的雅致。
可再垂眸一瞧,卫湘便注意到她仍一丝不苟地戴着护甲,倔强、不甘与她惯有的那份清高都从这几簇泛着冷光的弯弧里透出来,抑或该说是被这泛着冷光的弯弧强撑着,也强撑着她一直不肯打碎的梦。
卫湘看得莫名想笑,没做什么掩饰,直接笑出了声。
她直截了当地问张氏:“你很恨我吧?”
张氏眉心微跳,冷淡地垂眸执盏饮茶,好似她并不存在一样。
卫湘幽幽吁了口气,缓缓摇头:“我不恨你。我很讨厌你,但我从来不恨你。”
铛地一声,张氏手里的茶盏重重落回那张泛着霉味的破旧榻桌上。她也终是抬眼望向眼前的卫湘,冷声笑道:“本宫是输了,你却也不必在本宫面前这样耀武扬威!”
卫湘又摇头:“实话罢了。”她缓步踱向茶榻,琼芳见状即刻将一件崭新的斗篷铺在上头。
卫湘坐定了,侧首凝望着张氏:“你当是我偏跟你过不去么?不是的。我只管自己是不是宠妃,不管别人在陛下心里有多少分量。若陛下能让我满意,宫里便是再多二百个宠妃也和我不相干。”
“是你始终没看清这个男人。从头到尾,哪怕他亲自暗示过你,你还是从未明白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卫湘:若陛下能让我满意,宫里便是再多二百个宠妃也和我不相干。
楚元煜:……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使。
第270章长谈“一家老小都入狱了,你还做这梦……
张氏听她这么说,一声冷笑从喉咙里溢出来:“元睿贵妃,你便是得宠,也别得意得将旁人都不放在眼里。你不过以色事君王,本宫与陛下的情谊你根本不明白,这般在本宫面前横加评说不过惹笑话罢了。”
卫湘瞧着她这浑身利刺的样子,毫无恼色,垂眸莞尔:“我是与陛下相识太晚,更没个好出身,你瞧不上我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今我只想问问,你觉得与故去的皇后董氏相较,你们谁更配得上这个皇后之位?”
这话只令张氏冷笑更甚,油然而生的不屑遮掩不住:“若非本宫祖父亡故,本宫不得不回去守孝,哪里轮得到董氏来做这个太子妃!”
卫湘对她这样回答毫不意外,又问:“我受封晚,只听说你与陛下青梅竹马,倒还不知是怎样的情谊,不知今日能否一解疑虑?”
张氏的目光睃过她,满目蔑然:“本宫与陛下的缘分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光的,自没什么不可说。”她顿声正了正色,便细讲起来,“本宫才记事时就与陛下相识了。那时本宫的祖父还是丞相,亦是太子太傅,本宫因而时常见到太子,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张氏初时说起这些话,眼中还透着对卫湘的刻薄敌意,但很快目光就柔和下来,最终只剩下对过往美好的追忆:“那些年,我们春日一起赏花、夏日一起纳凉、秋日一同赏月、冬日一齐观雪。若一连几日不见面,他就会差人去府里催我入宫,也曾无数次自己前去寻我。”
“我十二岁那年的上元节,他特意出宫陪我看灯,我们在东市的戏园子里听了一场戏。”
卫湘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眉心跳了跳。
果然听到她说:“‘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我听到这句就爱极了,我想这便是我对他的情愫。而且这话便是反过来也说得通——在我们不得见面的时候,他亦是这样思念我的。”
张氏十二岁的时候——那时离张老丞相离世只有一年多了。
她抿唇追问:“后来呢?”
张氏缓了口气,眸光转瞬黯淡:“后来便是你知道的事情了。先是我祖父病故,又是先帝病重。先帝想活着看到陛下完婚,就让董家有了可乘之机。”
她说到此处突然发了狠,原本闲闲搭在榻桌上的左手猛地攥紧桌角,一字字都带着十二分的不甘从牙缝里挤出来:“原不该是这样的!我是孙辈,本也可只守孝一年!那时陛下差人去我家中催过数次,力劝家里先让我完婚!都是家里不允!若非如此,董家哪有可乘之机!”
卫湘不予置评,淡泊一哂:“虽说多了些阻碍,但你一出孝期,陛下就封你为妃了,是不是?”
张氏听她提起这个,眉目间复又生出几许傲气:“是。那时先帝刚去,如此总有些不妥,是他力排众议迎我进宫。”说着她又一天,神情间添了些许凄怆,“他那时才刚承继大统,正是要处处小心的时候,为了颁下那道封妃圣旨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我进宫后,他又有诸多势力要平衡,在后宫也不得不做许多妥协。可这都不打紧,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我们都想着只要能在一块儿就好了,不必逞一时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