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初突然抓住父亲衣袖,素来清冷的眸子里盈满了泪水:“父亲,我们当真不能一起走么?”
南叙言凝视着女儿尚显稚嫩的面庞,喉间似压着千钧重石。良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嘶哑低语:“唯有南氏满门‘殉国’,藏书尽焚,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才会真正闭上。如此,亦不负我南氏三代清名。”
“父亲……”未尽之言化作了声声哽咽。
灯影摇曳间,南叙言从怀中摸出一枚玄铁令牌,只有掌心大小,通体乌黑,托在手上沉冷如冰。南初细看,当中一个“萧”字,四周螭龙盘绕,背面阴刻了一个“令”字,却贯穿了几道划痕。
“这是当年大梁镇北将军的螭龙令。”南叙言抚过令牌背后划痕,“十六年前,萧承翊被召回京问罪前,将此物赠予我。”
“虽是死铁一块,但若遇上萧翀……”灯辉映着他泛潮的双瞳,“希望它能有些用。”
雨小了,风却未歇。大奉先寺的铁马狂乱地响成一片,不似梵音,倒像无数怨魂在战栗、撕咬。
萧翀房里一灯如豆,昏黄的灯火映着他沉肃又锐利的轮廓。那半枚白玉带钩在他指间翻来覆去,柔光忽明忽暗。
“主上。”亲卫常赢叩响门扉,“魏将军已点齐众将,在大殿候着了。”
萧翀抬眸:“斥候可有消息?”
“回主上,未发现异动。”常赢略一迟疑又道,“按您部署,这三日定向减量泄洪,东南城墙已现裂痕。如今护城河水与堤坝齐平,城中地下水脉理应倒灌,可城内却不见动静……莫非连日阴雨麻痹了他们?”
萧翀冷笑:“百姓或许大意,南氏却不可能不察。此等危急之下都无人出逃,这是要殉城啊。”
他将玉带钩按进胸甲,起身道:“走,去大殿!”
巍峨的大殿中灯火通明,正中的沙盘前,众将恭然肃立,静候督帅来做最后部署。
萧翀冷肃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站到了沙盘前。
“按既定计划,今晚攻城。”
他手指从沙盘上扫过,“分七队同时攻击七座城门,除魏将军的东门是主攻外,其余具是佯攻,为的是牵制守军不向东门增援。”
“东南城墙已现裂痕。”萧翀看向魏荣,“这一段便是你攻城的突破点。”
他又指向几处闸口:“战鼓声一起,二、三、五号闸口全面泄洪,半个时辰内,洪水便会咆哮着涌向城门,城中必将惶恐大乱。魏将军,不拘你用何招,我要在洪水没膝前,看到城头换旗,可能做到?”
魏荣想起三年前凌云关一役,眼前这人火烧良田茶山后,御史台那些纷飞的弹劾奏章。此战之后,那奏章上也会见到他魏荣的名字。
但此刻萧翀眼底的寒光,比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文本更厉。魏荣从未见过哪个年轻人眼中,有他这般决绝和杀意。他深知此番暴力攻城势在必得,赢了便罢,倘若出了岔子,大抵也不用朝廷降罪,眼前的活阎王怕要先撕了他。
他喉咙滚了滚道:“能。”
萧翀挑了下嘴角,视线不经意扫过高高在上的金佛,忽而放缓了语气,带了三分玩笑道:“若洪水没过胫骨时你还没搞定,便不能封闸截流,届时栾城将成为海上泽国,那些被淹死怨魂的账,可要记到你头上了,魏将军。”
魏荣恶心透了眼前这人,这阴损战术分明是他的主意,眼下竟饶得他魏荣才是那个千古罪人。
魏荣胸腔里梗着一口浊气回道:“督帅放心,今夜之后再无西渚!”
“好,听着提气。”萧翀这才满意。
魏荣正暗自腹诽这年轻人毒辣,沙盘前的身影又继续道:“城破后开西门,许百姓逃生。”
此言一出,场面有些许骚动,几位将军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拧巴。魏荣直接皱起眉头,不理解眼前这人矛盾的军令,可一时又未敢冒然开口。
常赢上前半步,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也足够几个核心副将听到:“督帅三思!开城门易,控局面难。万一西渚狗皇帝和他那些庸臣混在百姓中逃脱,后患无穷,届时朝廷追问……”
萧翀的目光从沙盘上抬起,扫过众将不解的脸,最后落在常赢身上,声音不高,但清晰冷彻:“凌云关之后,弹劾我的奏章,摞起来有几人高。内容无外乎‘杀孽过重,有伤天和’,你们跟着我行此举,不也是担心这个?”
一句话让殿中几位将军莫名垂下了眼眸。
萧翀恍若未见,继续道:“水淹栾城,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雷霆手段,这个道理,你我知道,陛下……或许也知道。”
“但若二十万生灵涂炭,这便不是战术,而是屠城。今日的功臣,他日便是朝中衮衮诸公口诛笔伐的罪臣。”
“再者,凌云关一役后,本将帐下多了三十名孤儿。今日攻破栾城,大梁的国祚可承不动二十万怨魂,本将的枪,也镇不住。”
他声音转为沉厉:“开一道门,给百姓活路,也断我们身后之患。我要的是西渚臣服,而非一座死城和二十万冤魂债。”
殿中有片刻的死寂。众将心头复杂,似觉眼前的修罗将军与传说的也不尽相同。
众人领命而出,魏荣在门槛处回望一眼,见萧翀仍端坐如钟,慢条斯理擦拭长枪。其背后金佛低垂着眉眼,映着铁甲寒光。
那一刻,魏荣竟觉他手中长枪,像极了佛前诡谲的判官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