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穿着短袖的徐耀宗第一个打起冷颤,紧接着,他快速反应过来,张手将爸妈紧捏的文件夹全部收回来,摞到一起。
徐耀宗拧着眉道:“管他真的假的,都得接着过日子行了行了,也别研究了,咱先去吃饭吧,也正午了。”
“哦!是是是,饭菜也都做好了,起锅就行。”妈妈下意识随声附和,她两只手撑着膝盖,准备起身。
她下意识地先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见丈夫正抱着膝盖低着脑袋,无意义地望着地上某块瓷砖的缺口,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妈妈的心里如被猫爪狠狠地划了一下,她瞬间清醒过来,两只手重新抓回到沙发两边的扶手上。
妈妈定了定心,转移目光,再看向方知有,她的眼里带着打量,与某种宁愿粗俗些,也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方知有里面穿着一件偏正式的白色衬衫,外面搭配一件无袖的棕色针织马甲背心,同色系的棕色西裤,长腿笔挺,手腕间一块表,挺拔地站在不远处,气质出众,大家贵公子。
妈妈盯着他,她深思熟虑,真诚地问道:“小方,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阿姨,你有什么缺点?”
站在父母中间,背对着小两口的徐耀宗,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他见父亲也跟着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向方知有,他抱着文件夹,配合地坐了回去。
站在堂中间的一对情侣,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壮,一个瘦,都是副俊俏的好皮囊,可细看两人的眉眼,却是千差万别。
女孩的眉宇中仍透着副淡淡的退意,那是对世界虚张声势的人惯有的手段,竭力撑起了一副大方得体的空架子,可经不得人踩。
一踩一脚空,一踩一处痛。徐耀宗眼熟那种情绪,别人也说过他,那叫“小家子气”。
徐耀宗盯着手里的几份文件,他已经不在怀疑方知有的财富与身份了,他知道爸爸妈妈也不再怀疑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方知有说给予他们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一家四口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价值。
他们没有这么值钱,更不值得方知有大费周章地作出这么多的“假”文件忽悠。
“他身体不好啊。”徐斯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颤意,“刚毕业那几年,也是成宿成宿熬夜写程序的,拿健康换钱,现在上胃溃疡,胃炎,胆囊息肉,腰间锥盘突出小毛病是有一堆的。”
爸爸妈妈的目光落在徐斯人身上,紧迫的几乎要把她看出几个窟窿。
徐斯人头皮一紧,却还是梗着脖子硬撑道:“我一开始就是去他家做厨子的,那我做菜还是很色香味俱全的吧,我又花了点心思,给他整点食补"
妈妈的眉头狐疑地皱了起来,"没听说过谁家少爷会爱上服务员的,那伺候他的人多了,也爱不过来啊。"
“就是咯!”爸爸拍着膝盖认可道:“又不是村头地主家的傻儿子,遇到了会做菜的就喜欢上了?那也太没见过市面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吧!”徐耀宗忍不住替徐斯人争辩起来,“徐斯人有什么毛病啊?除了我们这个家穷了点,她哪点比别人差了?要我说,你要拿金山银山去养她,我还不信她不比别人更争气?”
徐耀宗的话,听进爸爸耳朵里,莫名扎心,他捏紧拳头愤怒地往沙发扶手上一捶,面红耳赤道:“现在还怪到我头上了,怪我挣得少了?还争气?多争气?你以为”
心底对父亲惯性打压的不满,彻底爆发,徐耀宗打断父亲,掷地有声道:“难道就只有温室里悉心娇养大的玫瑰富贵漂亮,风吹雨打下也能坚韧长高的野草就不值得被喜欢吗?”
“那方知有他眼光好,能看到徐斯人的好,还成徐斯人的错了?你以为人家是傻子,是瞎子?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有意思吗?在你眼里,全天下的孩子都比你儿女好?”
“哦!是!我是不好,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徐耀宗伸着一根食指,指天指地道:“那你要怕我是徐斯人的拖油瓶,那我没话说,但我话也放这里,我徐耀宗废物归废物,我这辈子不会伸手问她要一分钱。”
徐耀宗重吸了口气,心里憋着火道:“你跟我妈,心里这不踏实,那不踏实,其实有什么好纠结的?咱只要记着这里是她家,她过不下去了,她知道咱们这个家里一直留着她的位置,她还能傻乎乎留着外面淋雨受委屈啊?”
“要我说,咱们把自己家经营好了,让徐斯人知道她始终有个能依靠的娘家,比你们在这里胡思乱想强一百倍!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在方知有那里听到什么?听到什么你们才满意?就这么见不得徐斯人的好?”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妈妈心里宛若被人拿着针一把一把地扎,她面露羞愧,认错道:“可能是妈妈想错了,妈就是怕”
妈妈还没说完,又摆摆不肯再说了。她明知自己的老思想还在某一处打转,她既想女儿真能捡到大便宜,又怕两个人走不到最后,又落得伤心。
可妈妈又想到那栋大别墅,那间大门面。
如果这就是徐斯人的青春标价,往实在一点里说,就算最后分开了,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也还是会觉得——值当的。
“没什么好怕的,你以为我跟徐斯人从小受的歧视、受的伤害,还少吗?”徐耀宗轻飘飘地说着。
他忍着眼热,勇敢地看向父亲,心底的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把那句“贫穷就是原罪”的伤人话给咽下去了。
他拧过头去看徐斯人,见她睁着一双红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自己,他又别过头,去看方知有。
徐耀宗一字一句道:“你俩在一块儿,心里头开心,那就一块儿好好过。要是别人嫌弃徐斯人上不得台面,老说道她,你又开始嫌弃她给你丢面子了,心里有疙瘩”
“作为男人,我也正儿八经说一句:这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活在别人嘴里的,你从决定跟她在一起的这天,你就该想清楚。而不是过腻了,听别人挑拨几句,又开始想分开那就分开。”
徐耀宗站起身,将双手往牛仔裤兜里一插,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肯定道:“反正我是很相信的:你只要好好养徐斯人一阵子,她会很好的,她会比所有女孩子都好!”
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滚滚而落,徐斯人抬手擦了擦,强忍着,不受控地瘪着嘴。
她不知道,她也没想到。从小到大不着调的哥哥竟然会在今天说出这番话。
记忆里,哥哥总是在教她忍:朋友笑话他们了,忍;同学欺负他们了,忍;邻居羞辱他们了,忍。
哥哥总是在提醒她:“算了,真闹起来,别人找上门了,爸爸又得给咱们打一顿,还逞什么骨气?留着副没破皮的身子得了。”
记忆里窝窝囊囊地陪伴着彼此长大,徐斯人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哥哥,懦弱阿Q的哥哥,吊儿郎当的哥哥。
徐斯人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哥哥是看得见她的哥哥,哥哥是心疼她的哥哥。
“我明白。”方知有极郑重地对徐耀宗颔首,“我都已经跟着她回来了,我知道这里面的意味和我该担当的责任,更不是一时冲动。”
“那就好那就好。”徐耀宗紧绷的嘴角,毅力的眼神,一瞬间松懈下来。
他嬉皮笑脸地围了过来,热情地拍了拍方知有的胳膊,圆滑地吹捧道:“我就说你这么大一公司总裁,铁定是要比我们乡下人更重信靠谱些!”
方知有嘴角温和地翘了翘,他看了一眼徐耀宗,又将目光后延,看向他身后的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相顾对视了一眼,又各自撇开,一个扶着膝盖,一个扶着扶手,各自站起来。
他们的脸色虽然仍有争吵后的情绪,别扭勉强,但再往前一看,一触到方知有的目光,他们还是扯出了一抹相对平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