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的,被灯光烤得发热的不锈钢门都变成了他降温的工具。他将脑袋抵在拉门上,一下一下地磕着,希望能引起门外保安的注意。
他的感官正在随着高烧渐渐变得迟钝,思维也渐渐收缩成了一条线——我为什么要在心圣世界快要消失的时候自戕?
他不是个不怕死的人,相反,从一颗长在培养箱中的大脑活成现在这副模样,他自觉还挺不容易的。这么不容易的生命,他理应去珍惜。
可在杨刺死心圣的最后一刻,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人在告诉他,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是蔚蓝科技的总裁,一杆子人的希望,所有进入遗迹的人当中,他一定会得到最快、最好的救援,他也在进入遗迹前给自己做好了安排,就算在太空中爆体,也会有人第一时间把他抢救回去。所以,就算是自戕,他也不会真正死去,他最多不过是濒死而已。
可为什么是濒死?
心说了,在遗迹中死去的人,会被同化到他创造的世界意识当中。可为什么濒死的状态,也让他窥见了一部分神族的法力?
从那以后,意念好像真的就不止是意念,而变得像可以被控制的物质一样?哪怕特别的微弱,微弱到他自己有时都感觉不到,可它的确是存在的,就像骨骼、肌肉、内脏一样,实实在在的存在。
世界终于暗了下来。他不知道是因为死亡的到来,还是因为灵识的展开。
“其实,你并不需要把二者区分得太开。”心在他心里说道。
尉兰尝试着放下对死亡的抗拒,仔细地观察这个濒死的世界。画面开始变得细腻起来,他看到了门外看守他的三名保安。他们站在离不锈钢门有一段距离的走廊上,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名保安,正持枪严阵以待。
再远一点,他的灵识也看不清楚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白光。
“这有什么用?”尉兰道。
“很快你就知道有什么用了。”
保安们的灵魂之光渐渐黯淡下去,一团离他更近、更为耀眼的光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像太阳一样,把所有的星星都比得黯然失色。接着,这团光芒有了形象,那是一条仿佛钻石雕刻而成、却比钻石更加柔软细腻的白色人鱼。
尉兰却没有之前见到这条人鱼的喜悦与愉快,他感到自己灵魂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果然是你。”
果然是他。他早该想明白了,为什么他永远只在展开灵识的时候注意到这条人鱼,为什么这条人鱼的灵魂之光比其他人要明亮太多,为什么一条生长在培养箱中的“人鱼”,能拥有超出常人的理解力,仅仅凭他的记忆就判断出了他生长的环境……
那哪是什么人鱼?那完全就是一缕强大到可以左右实质的“意识”,或者说早已“消失”在地球上的西陆人!
西陆人……他们真的消失了么……
人鱼少年安静地看着尉兰,像一尊雕刻得过于细致、过于柔美的神像。尉兰忽然觉得几天前的自己很好笑,那时他还认为人鱼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可现在他才明白,这不是“关怀”——人鱼的眼里并没有活人的喜怒哀乐,只有高等物种看待低等生命的好奇与悲悯。
不过他尉兰作为一个观察对象,大概还是十分成功的,人鱼对他几乎带了一种战战兢兢的讨好意味。虽然他不过是个小白鼠,却是独一无二的、值得鼓励和保护的小白鼠,在他身上,实现了太多中陆人想象不出的奇迹。
尉兰苦笑道:“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想怎么把你从仓库中弄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你也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人鱼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可尉兰已经不能将他当做少年看待,“否则,你不会念出献祭咒。”
尉兰笑容变得有点调皮:“我确实有些猜测,情急之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不过这一点上,我还得谢谢阁下救命之恩哪。”说着,他还作势弯了弯腰。
人鱼接着说:“你就不向往,刚才那种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力量?”
“我向往啊!要不然我是吃饱了撑的,每天这么两眼一抹黑地使用灵识?”尉兰简直无语了。
人鱼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需要时间去组织接下来的话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我的力量永远地分享给你。”
尉兰想都不想就答道:“别,得了吧,我还说你们西陆人怎么那么大公无私呢?不就是想获得拥有自己思想的‘个体’?这个当,我是不会上的。”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太过义正辞严,嘿笑着补充,“……当然关键时候,我还是希望你能救救我的命。”
人鱼被他回绝得半晌没有话说。
尉兰倒是有了话:“不过西陆人,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想找个躯壳,不一定非要用我的吧?我既不健身也不练武,快乐肥宅一个,也不算个好的躯体吧?”
人鱼依旧没有回答。
尉兰心想:“这西陆人虽然差不多都共享成‘一个人’了,想不到分离出来的‘思维’差别却如此之大。这位安静如鸡的美男子,不,美人鱼呢,我在这里求着他说话,他都放不出个闷屁;心就不一样,啰里啰嗦的,连死都不让我安静地死一死。”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心里的话,人鱼终于开口说道:“我并不是完全为了接近你。而且,我也确实是一条人鱼。”
“或者说,这条人鱼从一颗鱼卵开始,就带着我作为西陆人的意识。”
……这,尉兰就没想到了。
“我和你认识的心一样,是从主世界分离出来的意识。事实上,自从我们认识到缺乏个人体验的集体意识是有问题的,就有很多意识分离了出来。心是我们当中最有创造力的一个,也是最为叛逆的一个,他是最早从这个集体意识中分离出来的。可惜他最终还是用西陆的法术困住了自己,又回到了集体意识中。”
“那你呢?你想知道当一个随时会被抛弃的实验品是什么感觉?”尉兰道。
人鱼点了点头:“西陆人虽然已经不在地球,对从来没有中断对母星的观察,我就是其中一名微不足道的观察员。”
人鱼顿了顿,又道:“中陆人对物质世界的研究深度及掌控能力,令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惊叹不已。”
尉兰挑起眉毛:“‘人’?不是集体意识吗?你们还能算得上‘人’?”
“……虽然我们成为了‘灵魂状态的漫游者’,但我们依旧拥有着不同的念头。有些念头消失了,有些念头和其他念头融合在了一起,这些念头就是我们的‘人’。”
“行吧,你非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比起很多西陆至上的同族,我是向往中陆科技那一部分。那些精密复杂的仪器、富有逻辑的数据,只需经过一段思维训练,就可以去操作、去理解,甚至,你们更加重视新鲜的思维,只要这个思维还在你们的规则之内——学生可以超过老师,年轻的人可以胜过年长的人。这在我们西陆是完全没法想象的,在我们那里,修炼得久的永远比刚入门的厉害,存在更久的意识也永远比刚刚生出的意识更强大。”
“体会到了。我只稍稍偷窥了一下心圣的意识,就获得了他大部分的‘知识’。然而明白道理顶个屁用?逻辑在你们那里就是个屁!你再聪明,也得从学徒做起。”尉兰笑骂道。
人鱼没有为尉兰的粗鲁语言感到生气,他好像永远也不会感到任何的生气:“但是,在观察你们的过程中,也出现了我们难以理解的现象,那就是你们可以把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同族,当做实验品去对待,却从来不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被人研究的实验品。”
尉兰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人鱼的话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开始感到了好奇。好奇心驱使我放弃西陆人无忧无虑的生活,重回我们的母星,成为‘研究链’最底层的生物——它们拥有人类的基因、人类的智慧、人类对世界感知的能力,却因为基因中插|入了少量鱼类的基因片段,成为了你们的宠物。我很想知道,你们看到它们,真的不会有看到畸形同类的感受吗?”
“……这话你问我啊?”
人鱼并不是真的询问尉兰,接着就说道:“也许我本身就是西陆意识中擅于共情的那一部分,也许是我们在一个乌托邦生活了太久,变得太过理想主义,在这个人鱼的身体中,我变得越来越愤世嫉俗。我开始渐渐忘记自己是个西陆人,而把自己当做了一只真正的人鱼。我甚至……开始仇恨这些人类,想让他们为自己的罪恶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