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此害怕自己每一次对视中不由自主的沉溺,他居然害怕这样的目光,也和他曾拥有过的短暂的幸福时光一样稍纵即逝了。
她的爱意像是海浪,并不管小鱼是否会被海浪搅弄得晕头转向,并不管奔涌而去的堤岸是否有回响,他的防备如果是礁石,她的爱越发巨浪滔天。
凶残的、不讲道理的、义无反顾的。
他恐惧名为爱的无形刑具,忘记了此刻并没有什么枷锁,他本该想到的。
他本以为自己忘记了,但是原来他没有。
原来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平淡的午后,他久病未愈,于是父母都守在自己的床前,因为他终于退烧,所以阖府一扫几日的浓云愁雾。
前一晚他做了个很久的梦,已经记不得是个什么样的梦,只记得一片漆黑却不能睁开双眼,遍体鳞伤也无法开口呼痛,耳中只能听到自己微弱又急促的呼吸声。
他记得那种灼烧的痛感最终消失。
他朦朦胧胧中咽下了很多味道苦涩浓郁的汤药,勉力从黑暗中挣脱出来,眼中的景象模模糊糊、颠颠倒倒,最终在母亲满眼关切中清晰起来,她面带温柔,星眸波光粼粼,于是他也笑起来。
也是这双眼睛,最后瞪着苍天无法闭上,漫天的雨,好像她即使死去也无法停止的悲伤的眼泪。
父亲说,忘掉一切,活下去。
所以他真的连名字也忘掉了,将仇恨、野心、欲望,寄存在这副名为温天仁的躯体里。
他跪在自己血亲堆积而成的尸山血海里,恭顺地接受了六道极圣对他命运的颠覆。
于是他在乱星海搅弄风雨,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旁人的命运,旁人的不幸并不能使他的不幸减少分毫,那旁人的幸福也与他全无干系。
他无所谓别人要失去什么,反正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因为高高在上的命运已经无法再支配他,他头顶悬着的利剑名为六道极圣。
他只能等待,只能忍耐。
他的世界只剩刀山、血海,他以仇恨和鲜血不断磨去疲惫带来的锈斑,将自己打造成一把寒光凛凛的好刀,一把六道极圣喜欢的、也在跃跃欲试对他发起致命攻击的好刀。
修士的一生总是很长,要做的事情却很少,只要修炼,不断地修炼。
于是在这样漫长的修炼里,在这样漫长的跋涉里,他也忘记了,原来他也被这样珍爱过。
于是温天仁在得而复失的暴怒里突然领悟。
原来,这就是阿贞向他索要的爱啊。
柳小玉怔怔地望着三人离开的方向,满眼失魂落魄的,倒显得孙司君那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十分惹眼。
少女往常总是欢快的、无忧无虑的,所有人都说她就像是衍天宗纯净明媚的太阳,悬在堆积着白云的苍穹中,没有忧愁,没有苦痛,没有阴影。
她像是跳跃在山间的溪水,纯澈又透明。
然而孙司君此时看不懂她复杂的眼神,莫名的紧张像是提前敲响的警钟,但是他依旧来不及反应。
于是少女问“如果换成是你,你愿意为了我跟他们走吗?”的时候,孙司君并没有反应过来,像突然被拎出来晒在日下于是呆滞的鼹鼠,眼睛望天看露出一点可笑的眼白。
可这次,柳小玉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柳小玉知道自己灵根一般、除了音律别的悟性都不佳。
师父曾这样说她:“依你这样的天赋,通常都是早慧而衰的,你幸在不痴不慧中啊。”
所有人好像都乐见她清澈的快乐,只是如今,似乎有一丝阴翳笼罩在她晶莹的心上,她才发现自己原先浅薄的快乐,此时变得如此凝重。
她叹了一口气,走向那个一动不动、双眼赤红的少年。
温天仁瞪着这个奇怪的女人。
她带着莫名其妙的感动和满脸的哀愁这样说:“我帮你们。”
说话间,已将笛子取出,横在唇边,笛声悠扬,如山林间的风潇洒飘逸,恰时风微云移,天高月明。
温天仁惊讶地发现随着她的笛声,自己浑身的灵力流动地越发快了,没想到这个天真的少女居然是个以情入道的音修。
星辰沉默地挂在天穹上。
温天仁收好那枚冰蓝色的针,冷漠地扫了一眼旁边失魂落魄的孙司君,对柳小玉抱拳一谢,立刻遁行,向三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孙司君愣愣地望着柳小玉。
他之所以能呆在柳小玉身边,不过是因为定阳真人和华融仙子希望柳小玉以情入道,却不要为情所伤,如今她却在别人身上顿悟了情有所牵——
是不是,他再也没有用了?
她的笑容还是这么晶莹澄澈,孙司君眼中却雾气朦朦,看不分明周遭了。
柳小玉含笑像往常一样靠到他肩膀上:“师兄,你总是想太多。别想了,走罢,我们去找白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