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蓄势待的热力,穿透稀薄的云层,将红星街道办事处的灰砖小楼照得轮廓分明。院子里的老杨树叶子纹丝不动,蝉鸣还未完全苏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紧绷的寂静。
林晓兰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身上那件特意换上的、半新但整洁的浅灰色列宁装,又检查了一遍手里拎着的布包——里面装着昨晚整理好的所有资料、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还有大姐林晓梅连夜帮她熨烫平整的“晓兰药坊”商标注册证复印件。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一些,但眼神清明,脊背挺直。身旁,大姐林晓梅神色略显紧张,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李婶和张姨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最整齐的衣服,手捏着衣角,嘴唇紧抿;卫生站的刘站长也准时到了,穿着洗得白的白大褂,提着个旧医疗箱,脸上是惯常的和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审慎。
“都到齐了?进去吧,王主任和李主任都在会议室了。”街道办的一个小干事从门口探出头招呼。
一行人穿过安静的走廊,皮鞋和布鞋落在水泥地上,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会议室的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人。
主位上坐着街道王主任和区工业局的刘干事。刘干事旁边,是三个陌生人。中间一位五十多岁,微胖,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进门的每一个人——应该就是沪上振兴厂的副厂长。他左手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同样穿着中山装、拿着笔记本和钢笔的年轻男人,大概是秘书或技术员;右手边则是一位四十来岁、面容严肃、穿着白大褂的女同志,胸口别着“沪上振兴厂技术科”的徽章。
阵仗不小。林晓兰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一分,但面上不显,礼貌地朝各位点头致意,在王主任的指引下,在长条桌的另一侧落座。林晓梅挨着她坐下,李婶张姨和刘站长依次坐在下。
“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王主任作为东道主,清了清嗓子,“先,欢迎沪上振兴日用化工厂的赵副厂长、陈技术员、沈工莅临我们红星街道指导工作!也感谢区工业局刘干事牵线搭桥!这位,就是我们街道‘晓兰药坊’的负责人,林晓兰同志,也是我们卫生站的医生。旁边是药坊的管理人员林晓梅同志,生产骨干李同志、张同志,还有我们卫生站的刘站长,今天特意来听听,把把关。”
一番介绍后,刘干事接话,先讲了讲区里鼓励技术交流、扶持集体经济的政策精神。那位赵副厂长则笑容可掬地开口:“王主任,刘干事,太客气了。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早就听说红星街道出了个‘晓兰药坊’,产品很有特色,在群众中口碑很好。我们厂呢,一直致力于研生产更贴近百姓需求、质量过硬的日用化工品。所以,很希望能有机会深入了解一下,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共同把好的产品推广出去,服务更多人民群众嘛!”
话说得很漂亮,姿态也放得低。但林晓兰注意到,那位沈工的目光,已经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了她面前那摞资料和商标注册证复印件上。
“赵厂长过奖了。”林晓兰不卑不亢地开口,“‘晓兰药坊’只是我们街道扶持下的一个小小生产组,规模有限,技术也粗浅,能解决一些街坊邻居的小问题,我们就很知足了。能得到沪上振兴这样大厂的关注,我们深感荣幸,也愿意积极配合,汇报情况。”
她将准备好的资料,包括规范化的生产流程说明、详细的原料采购和出入库记录、历次产品调整改进的数据对比、手工皂的试验记录和用户反馈摘要,以及最重要的商标注册证复印件,分成几份,让林晓梅帮忙递给了对面的赵副厂长、沈工和刘干事。
“这是我们药坊成立以来的一些基本情况记录,请各位领导过目。”林晓兰的声音清晰平稳,“因为规模小,我们只能在规范上下点功夫,确保每一批产品都来源可查、过程可控、质量可追溯。”
赵副厂长接过资料,随手翻看着,脸上笑容不变。那位沈工则看得仔细得多,手指在一行行数据上划过,不时微微蹙眉,又偶尔点头。刘干事也认真看着,时不时和王主任低声交流两句。
“记录做得很详细嘛。”赵副厂长合上资料,笑着看向林晓兰,“小林同志管理有方。不过,我有个疑问啊,看你们的原料记录,大部分都是普通药材,但据我们了解,你们产品的效果似乎比市面上同类产品要好一些?是不是……在配方或者工艺上,有什么独到之处?”
问题来了,直指核心。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晓兰身上。
林晓兰早有准备,她拿出那份关于草药配伍和简易提取方法的笔记摘要(剔除了空间药材和过于前的部分),坦然道:“赵厂长,我们的配方主体确实是常见草药,但在配伍比例和炮制方法上,我们做了一些摸索和调整。比如驱蚊膏,我们增加了薄荷脑的比例,并尝试用低温浸泡法提取部分草药的挥油,减少高温对有效成分的破坏。再比如新试验的手工皂,我们加入了少量艾草和金银花的提取液,利用它们天然的抗菌舒缓特性,来改善普通肥皂的干涩感。”她顿了顿,看向李婶和张姨,“具体的操作细节,李婶和张姨最清楚,她们是直接经手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婶连忙点头,有些紧张但口齿清晰地说:“是嘞,炮制那些草药,火候、时间都有讲究,晓兰都教得仔细,我们一步步照着做,不敢马虎。”
张姨也补充:“熬药膏的时候,搅拌的力道和方向,晓兰也说有影响,我们都记着。”
朴实无华却细节满满的证言,比任何理论都更有说服力。沈工听着,若有所思。
“那么,”赵副厂长身体微微前倾,笑容淡了些,语气却更正式,“如果我们厂对你们的技术——特别是这些独特的配伍和工艺改良——非常感兴趣,希望能引进到我们厂的生产线,进行规模化生产,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当然,我们不会白要你们的技术,可以支付一笔可观的‘技术转让费’,或者,给予你们一定的销售分成。”
终于亮出了底牌之一:买断技术。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王主任和李主任都看向林晓兰。刘站长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林晓兰迎上赵副厂长的视线,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感谢赵厂长的看重。不过,‘晓兰药坊’的技术,是在街道支持下,我们这个小集体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它不仅仅是一些配方和工艺,更包含着我们对产品质量的坚持和对街坊需求的回应。我们认为,它更适合在现有基础上,继续深化和完善,服务于我们本街道乃至本区的居民。直接转让给大厂进行大规模生产,恐怕会失去它原有的特色和针对性,也未必能完全适应新的生产环境。”
她没有直接说“不卖”,但意思已经很清楚:技术是我们的根,不想卖。
赵副厂长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看了一眼刘干事。刘干事干咳一声,开口道:“小林同志啊,有集体观念是好的。但也要有大局观嘛!沪上振兴厂实力雄厚,如果能把你们的好技术推广出去,造福更多人,不是更好吗?而且,有了这笔转让费,你们药坊也可以改善条件,展别的项目嘛!”
“刘干事说得有道理。”林晓兰点头,话锋却一转,“所以,我们更倾向于另一种合作方式。比如,由我们药坊作为技术提供方和特定原料(比如我们改良炮制过的草药初加工品)的供应方,与贵厂合作开适合大规模生产的新产品,或者,由我们授权贵厂在一定区域内生产销售部分产品,但品牌、核心工艺和质量标准由我们共同制定和监督。这样,既能借助贵厂的优势扩大影响,又能保持我们技术的完整性和特色。”
这是她昨晚和陆建军讨论后定下的底线方案:不卖断,只合作或有限授权,保留品牌和核心控制权。
赵副厂长和沈工交换了一个眼神。沈工推了推眼镜,开口了,声音有些冷:“林晓兰同志,你的想法……很有‘创意’。但你要知道,规模化生产讲究的是标准化、效率化。你们这种小作坊式的、依赖个人经验的‘特色’,在大生产线上很难复制,也不稳定。我们看中的,是经过科学验证、可以稳定生产的成熟技术。如果你坚持保留这些不确定的‘特色’,那么合作的价值,恐怕要大打折扣。”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直接质疑了小作坊技术的科学性和可靠性。
林晓兰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刘站长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这位沈工同志,我是卫生站的医生,对医药也算懂一些。小林她们做的药膏和手工皂,我们站里不少老病号都用过,反馈确实不错。效果这东西,有时候不一定非要仪器测出多么精确的数据,老百姓觉得好用、管用,就是最实在的检验。当然,规范化、科学化是方向,但也不能完全否定民间的实践智慧嘛。”
刘站长的话,既肯定了药坊产品的实际效果,又从专业角度做了缓冲,不卑不亢。
沈工一时语塞。赵副厂长脸色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