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歧,燕燕你救了我的好友,如果今夜没有你的船出现,只怕他们……”
黎安在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复想这件事,倘若没有燕歧的人恰好出现,又恰好救了薛镐他们,只怕他们真的会溺毙在江水中。
深夜贸然登门,形容狼狈,浑身湿漉漉,像是被雨打湿的安气的花。
燕歧盯着黎安在脸上的巴掌印看了一会儿,他向来在黎安在面前温和有礼,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现在却再次重复了一遍:
“黎安在,是谁,打了你?”白衣青年语气平静,循循善诱,黎安在甚至从中听出了蛊惑的意味。
蛊惑他说出那人的名字。
黎安在莫名有种浑身发凉的感觉,没来由的恐惧感像是毒蛇,缓缓索紧他的脖颈,冰冷可怖,让他喉咙有些发涩,声音都沙哑起来。
一声杯盏放下的轻响。
王守真面色微沉,慢慢扫了那南士一眼。
今夜之事传出去,会让琅琊王氏的长公子颜面扫地。
烛火飘忽了一刹,少年儒生的衣帛带起风,黎安在来不及多想,腾地站起身,掷地有声:“建元元年,国相燕珪都督江北水军,于襄阳隔长江遥峙羌人,抵御羌族南下,迫退羌族三千舰船,以安江左。”
“建元十年,流民将军瘐明结垒寿春,铸犁为剑,募两千馀,率领两千流民邀兵荡寇,曾经一度夺回徐州衮州扬州三洲。”
“永宁三年,十五岁的昭肃帝御驾出征,率两万五校尉北伐,攻入关中,大败五万羌人部曲,粮尽而归。”
“亡官失守,故国神往之恨,是中原之恨。”黎安在字字清晰,句句响亮:“克复神州,光复中原之心,南朝人人有之。”
此恨不关风月,人皆有之。
那南士愣愣地看为侨姓出头的少年儒生,面色青白变换,犹豫着,慢慢举起金樽,敬了他一杯。
王守真神色微松,暗自松了一口气,想起黎安在之前说读书的事,不由一笑。
王誉则若有所思地盯着黎安在看了几眼,再看向王守真,旋即低头抿了一口酒。
目光。
四面有很多目光,像是许多琉璃灯同时照着他,照得他头晕目眩。
没有恶意,但善于在黑暗中潜行的刺客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黎安在腾的坐了下来,先是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的一转头,攥紧了燕歧的雪白袍裾。
“燕歧燕歧,”紧张得脸色发红的少年拉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刚才没说什么胡话吧?”
刚才为了不让鉴心颜面扫地,黎安在脑袋发直,来不及思索什么,蹭地站了起来,将书上看过的话理了理,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那些恨和心仿佛进入少年刺客的肺腑,浸得整颗心都饱胀发热。
黎安在自小在山里长大,追着九尺高的爹爹跑,摸爬滚打跟着爹爹学了一点点武艺,十三岁前没有下过山,没有读过什么书,更没有上过学堂。
即使给他拿张舆图,他也不知道中原具体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又在哪。
即使说了这些话,他心里依旧是朦朦胧胧的,那些地方像是遮了一层纱,他怎么也看不真。
书上那些故国神往的恨与情慢慢冷却了。
燕歧的声音传进耳中,一如既往温凉平和的语气:“没有说胡话,方才你说得字字句句鞭辟入里,掷地有声。”
少年没有再抓他的袖子了,低着头,松开手,皱巴巴的雪色袍裾垂落在地,闷闷的声音:
“去吧……”黎安在看着一点一点被掩埋的团雀,轻声呢喃。
入土为安,早日轮回,莫要再受寒冬侵袭。
并非为了那虚伪的拯救,黎安在只是看到了,便从心所动,顺手将团雀掩埋。
然而生灵朝生暮死,是为自然,一鲸落万物生,是为因果。
蚂蚁在冬日天气转凉时,往往缩在巢穴中过冬,只有因为收集到蚁巢的食物不足时,才会在冬季冒险外出寻找食物,从而确保自己的族群可以安全度过冬季。
他介入了因果,便要补偿这其中的差错,不然只是因为他的滥心,埋葬团雀而不做补偿,那面临断粮的蚂蚁,便无法生存。
所以黎安在不能就这样离开,他回屋取了两块碎饼,再次回到这个小路旁,将碎饼放到那只团雀原来所在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