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病房里很安静。
监护仪出规律而轻柔的嘀嗒声,氧气经过湿化瓶冒出细密的气泡。林淑慧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灯光调得很暗,只在床头留了一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老人苍白的脸。
陈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膝盖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在看一份代理商来的律师函草稿,措辞严厉,索赔金额触目惊心。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文档一页页往下翻,但那些字好像飘在屏幕上,进不到眼睛里。
累。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是心里某个地方被彻底掏空之后,灌进去的铅。沉甸甸的,拽着她往下坠。
门被轻轻推开了。
陈雪抬起头,看见陈阳站在门口。他没进来,就站在那儿,背光,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姐。”他叫了一声,声音嘶哑。
陈雪合上电脑,放在一边。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阳慢慢走进来,脚步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他走到床尾,停下来,看着母亲。看了很久,才转过头,看向陈雪。
“妈……今天怎么样?”他问。
“稳定。”陈雪说,“医生说明天可能醒。”
陈阳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病床的金属栏杆。指甲和金属摩擦,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陈雪皱起眉头:“别抠了。”
陈阳停下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目光在病房里游移,看输液架,看监护仪,看窗外的夜色,就是不看陈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仪器的声音,嘀嗒,嘀嗒,像某种倒计时。
“姐,”陈阳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我有点事。”
陈雪没接话。她等着。
“今天……派出所那边有结果了。”陈阳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行政处罚。罚款……二十万。”
陈雪的身体微微绷紧。她看着弟弟,眼神很冷。
“二十万。”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然后呢?”
“限期……一个月内缴纳。”陈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如果逾期不交,可能会……升级处理。”
他没说“升级处理”是什么意思,但陈雪听懂了。罚款只是开始,如果连罚款都交不起,后面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她没说话。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陈阳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他抬起头,看向陈雪,眼睛里有一种近乎乞求的光。
“姐,”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更低了,“我……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严丽那边……不可能。李立刚给了两万,但那是……那是应急的钱。二十万……我凑不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最后那句话:
“你能不能……先借我?”
说完,他盯着陈雪,眼睛一眨不眨,像在等待宣判。
陈雪也看着他。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混合着恐惧、羞愧和最后一点希望的光。
她想起很多年前,陈阳还在上中学,有一次把同学的游戏机弄坏了,不敢告诉爸妈,也是这样低着头来找她,说:“姐,你能不能……先借我钱?”
那时候她刚工作,工资不高,但还是把钱给了他。陈阳拿着钱,眼睛亮起来,说:“姐,我以后一定还你。”
后来他还了吗?陈雪不记得了。好像还了,又好像没还。
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他又来了。三十多岁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说:“姐,你能不能……先借我?”
这是这半年来他第n次开口借钱了。
这次,二十万。
陈雪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她感到一种深切的荒谬,像在看一场荒诞剧,而她自己也是剧中的角色。
“陈阳,”她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觉得,我现在拿得出二十万吗?”
陈阳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陈雪没给他机会。
“妈躺在这里,手术费、住院费、后续康复,都要钱。我公司停运了,正在收拾烂摊子,手里唯一能动的,是还没到账的遣散费。金晶要上学,家里的房贷要还,金俊明那边……”她顿了一下,没往下说,“我自己已经焦头烂额了,你让我去哪儿给你变二十万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