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这世上最磨人的,是刀光剑影里的生死一瞬。
后来我才明白,不是的。
最磨人的,是等待。
是那种明知远方有风暴,你却只能站在原地,无声、无息、无能为力的等待。
当等待化作修行,日子便有了新的刻度。不再是日出日落,晨钟暮鼓,而是我剑法精进的每一分,是我笔下经文多抄的每一卷。
我将对他的所有思念与担忧,都锻造成了剑刃上的寒光,揉进了指尖下的琴音,也藏入了棋盘上的每一个黑白交错。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将自己打磨成一柄无悲无喜的利剑,静待他归来的那一日,再为他敛去锋芒,洗手作羹汤。
直到那只灰鸽的出现。
那一日,已是苏世安离去的第十五天。
秋意已深,南屏山的清晨带上了刺骨的寒意。我刚刚在后山练完一套剑法,浑身蒸腾着热气,白色的道袍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背上。
回清心观的路上,那个沉默寡言的猎户,又一次“偶遇”了我。
他还是那副样子,背着弓箭,腰间挂着一只刚打的野兔,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我经过时,不着痕迹地将一样东西塞进了我手里,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句:“道长,山上捡的。”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低头,掌心躺着一枚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竹管。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他的信!
我攥紧竹管,几乎是用上了毕生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失态地跑起来。我维持着平稳的步履,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落下门栓。
整个过程,我的呼吸都是屏住的。
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门板,我才像是脱力一般,缓缓滑坐到地上。
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那枚小小的竹管,此刻重逾千斤。我甚至不敢去想象,这里面会写着什么。是平安?还是……噩耗?
我深吸一口气,用牙齿咬开蜡封,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卷薄薄的信纸。
信纸展开,那熟悉的,飘逸如风,又沉稳如山的字迹,瞬间撞入了我的眼帘。
“微儿亲启。”
只是这四个字,我的眼眶便倏然一热。那强撑了半个月的坚硬外壳,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几乎是贪婪地,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微儿,见字如晤。”
“抵京已逾十日,车马劳顿,琐事缠身,直至今日方得片刻喘息,提笔予你,万望勿怪。京中一切安好,我亦安好,勿念。”
短短一句报平安,却让我悬了半个月的心,轰然落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角。
他接着写道:
“夜深人静,提笔向南,南屏山的一草一木,便尽在眼前。不知竹苑的琴案上,是否已落了薄尘?后山溪边的顽石,是否还记得我二人烤鱼时的笑语?此地繁华,琼楼玉宇,车马喧嚣,然在我眼中,皆是过眼烟云。京华烟云,不及南屏山风拂面;玉盘珍馐,难比溪边烤鱼香。微儿,一别如隔三秋,思之念之,寤寐求之。”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砸在那写着“寤寐求之”的墨迹上,迅地晕开,像一朵朵盛开在纸上的,小小的悲伤的花。
这个傻子。
明明身在漩涡中心,信里却不提半句凶险,只说这些儿女情长。
我一边骂着他,一边却又忍不住,将那信纸凑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上去。纸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墨香与温度。
信的后半段,他才语焉不详地提了提京中的事。
“家中事务,颇为繁杂,牵涉甚广,如同一张缠绕多年的乱麻,非一朝一夕可解。然我既归来,便无退路,定当尽力周旋,快刀斩之。微儿,你只需安心在山上等我,照顾好自己。待我了结此间种种,必当归心似箭,再不分离。”
“归心似箭”。
这四个字,是我这半个月来,听到的最动听的言语。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像是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添上的。
“天渐寒,夜深露重,练剑切记添衣。另,那枚玉簪,我贴身戴着,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