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弈如今在朝中正如日中天,又素来广结善缘,此番在年节这样的紧要关头消失,不知要提早做下多少准备,添多少繁琐,费多少智虑才能不让旁人挑出刺来还觉得熨帖。
但他也甘之如饴。
程曜灵跟着他走,一股燥气猛然窜上心头,抿唇道:“你爱糟践你自己,不肯养身惜命,在这儿跟我下承诺有什么用。”
杨弈走在前面叹了声:“自古谋大事还能惜身的,毕竟是极少数,我也是凡夫俗子,怎能例外?”
这样寂静吞没天地的幽幽雪夜里,杨弈回头看了一眼程曜灵,忽地神色一转,眉目舒缓,欣然笑道:
“我不是对谁都下承诺的,我只跟会因为我不肯养身惜命就生气的人下承诺。”
程曜灵面色僵硬,扯了扯嘴角,松开提着灯的手,将灯都交到杨弈手里,跟他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二人攀上佛塔最顶层,程曜灵觉得还不够高,飞身蹿到了塔檐上坐下。
明月临身,风雪扑面,程曜灵望着远方夜色展开怀抱,晃着腿感受这种冷冽的自由和辽阔。
杨弈站在栏杆前神色忧虑,抬头看着程曜灵道:“这会儿我倒后悔自己没穿大氅了,至少还能递给你挡挡风。”
程曜灵并没看他:“你带我到这儿,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吧。”
“当然不是。”杨弈笑起来,抬手发了个响箭出去。
响箭带着啸声刺向天际,炸开一团明亮的青黄色烟雾,如烟花一般。
而烟花落时,更多的烟花冲向空中,炸开色彩各异的形状,密密麻麻、应接不暇地铺满了夜幕。
程曜灵和杨弈的脸都被这场烟花照亮。
程曜灵眼里是闪烁的漫天烟火,杨弈眼里是坐在明月中的程曜灵,他虔诚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愿长似今宵。”
……
年后,程曜灵和忠节夫人都回到京城,良王府此时已经改为公主府,府内大小仆役都换了人,布置也焕然一新,二人深居简出,无意张扬。
但程曜灵如今的身份本就处在漩涡中心,她不去找事,也自有事来找她。
二月初,程鸢到访,程曜灵不肯见,让管家送客,程鸢却不肯走,跪在了侧厅中。
管家跟程曜灵禀报了此事,程曜灵只说知道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程曜灵在侧厅露面,见到程鸢。
程鸢期期艾艾地叫姐姐,程曜灵没应,拎着她起身,将人拽到演武场。
兵器架前,程曜灵问程鸢:“你最擅长什么兵器?”
程鸢指了指架上的长枪。
程曜灵取下长枪扔给她,自己也拿了把一模一样的。
“曜灵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程曜灵走上演武台站定:“报我以前被你陷害的仇。”
程鸢咬了咬下唇:“曜灵姐姐……”
“不打就滚。”
程鸢于是上了台。
两个人打起来都没有留手,是生死之争,也是对对手的尊重。
但程鸢的武艺本就不及程曜灵,程曜灵此番也下得是杀招,所以不到半炷香,程鸢就被程曜灵一脚踢在头上踹倒在地。
枪尖要刺进程鸢心口的时候,程曜灵顿了片刻,还是往下挪了挪,刺进了肋下并不致命的地方。
程鸢头晕目眩,耳畔嗡鸣,疼得喊都喊不出来,面色痛苦而隐忍,缓了许久才拄着长枪撑起身子,对程曜灵躬身行礼,伤口顿时涌出更多血来:
“多谢、多谢公主不杀之恩。”
她这会儿明白了程曜灵的态度,不再心存侥幸和幻想,不叫姐姐了。
程曜灵看着她戴着玄色手套的左手,问了句:
“左手怎么了?”
“没、没怎么……”程鸢鼻子一酸,忽然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
她今天从家中离开,见过皇后,见过许多人,程曜灵是第一个问她这句话的人。
“你又哭。”程曜灵也是无奈:“行了,我叫人给你包扎一下,多撒点止疼散。”
她还以为程鸢是疼的。
御医给程鸢包扎过后,程曜灵靠在门上咬了口苹果,问她:“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我母亲的?”
程鸢道:“是奉皇后之命,来请公主入宫一叙的。”
“皇后找你来请我?”程曜灵挑起眉毛,甚觉荒诞:“她疯了?她装不知道你我之间的过节吗?”
程鸢神色难堪,咬着下唇半晌没说话。
程曜灵打量程鸢一会儿,恍然大悟:“她送你来给我出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