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已经转回头,继续看着那片窗帘底部的光亮,不再回答。
谈话又进行了几分钟,大多数时候是医生在问,得到的是简短的、模糊的回应,或者干脆是沉默。最后,医生合上夹板,站起身,例行公事地嘱咐了几句按时服药、配合观察之类的话,走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
病房里重归寂静。仪器还在轻响。
林晓慢慢躺下,拉高薄被,盖到下巴。闭上眼睛。黑暗中,那句话又来了,带着那个男人特有的沙哑质感,贴着耳廓响起:
“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
像一句诅咒。又像一个钥匙,试图打开一扇她自己都早已锈死、不愿再触碰的门。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被允许暂时离开病房,在楼下的小花园“放风”。花园很小,栽种着些无精打采的月季和冬青,几条石板小路。她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看着远处铁丝网围栏外,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流拖出的残影。
夕阳是浑浊的橘红色,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陈旧而不真实的暖边。
脚步声从身后的小径传来,不紧不慢。林晓没有回头。
那个人在她身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社交安全距离的临界点。他没穿病号服,是一件深色的休闲外套,里面是简单的棉质t恤。是那个男人。电梯里的那个。
他没看她,也望着那片铁丝网外的车流,像只是随意找了个空位休息。
沉默了很久。直到天边最后一点暖色也被青灰的暮霭吞噬。
“他们信了。”他突然说,声音比电梯里听起来更干涩一些,或许因为是在室外,“我的证词,加上你……恰当的沉默。”
林晓依旧看着前方。一只麻雀落在不远处的冬青枝头,又很快飞走。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她问,语气平淡,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男人似乎扯动了一下嘴角,但没什么笑意。“自救。或者……害人。”他顿了顿,“看从哪个角度理解。当时那种情况,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女性,和一个‘冷静清醒’的男性旁观者,你觉得救援人员和后来的医生,会更倾向于先安抚谁,采信谁的话?”
“所以你是清醒的。”林晓陈述。
“相对而言。”他侧过头,第一次将目光真正落在她脸上。暮色里,他的眼睛颜色很深,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寒水,此刻却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疲惫、厌弃、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还有更深处,近乎偏执的什么东西。“至少我知道,你不是她。你不是许妍。”
许妍。
这个名字被他念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砸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林晓终于转动眼珠,看向他。她的脸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苍白,平静。“我也知道,你不是陈樾。”她说。
男人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绷紧,泛出青白色。那个名字,显然也击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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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夜色悄然弥漫,花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们教你这么说的吗?”林晓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电梯里。那句话。”
男人猛地看向她,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甚至有些骇人。“什么?”
“那句话。‘爱不会使人衰老,思念才会’。”林晓一字一顿地重复,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眼中骤然掀起的风暴,“是你前任教你的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男人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抽搐着,那层勉强维持的、冷静疏离的假面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被某种巨大痛苦反复啃噬过的真实。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在寂静的花园里清晰可闻。他看着林晓,那眼神不再是审视或算计,而是某种近乎野兽般的、混杂着惊怒、绝望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
他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此刻的样子,已经是答案。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带得长椅都轻微一晃。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胸膛起伏,似乎想说什么,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他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迅消失在花园小径更深处的黑暗里。
林晓依旧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在她周身打出一圈孤零零的光晕。很久,她才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弯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任何温暖的成分。更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冷冽,透彻。
接下来的一周,林晓表现得异常“良好”。她按时服药(尽管那些药片多数时候被她巧妙地藏在了舌根下,再伺机处理掉),配合各种问询和简单的测试,回答虽然依旧简短,但不再充满抗拒性的沉默。她甚至开始试着对护士露出一点极淡的、勉强称得上“温和”的表情。医生在她的病历记录上,谨慎地写下“情绪趋于平稳,配合度提高,妄想症状未再明显外显”。
她再没见过那个男人。花园里没有,走廊上没有,活动室里也没有。他就像一滴水,蒸了。护士们偶尔的闲聊片段里,也从未提及这样一个人。林晓并不打听,仿佛那晚花园里的短暂交锋,只是一场过于清晰的梦魇。
她只是更安静了。安静地观察。观察医护人员交接班的时间规律,观察病区那道厚重的安全门开启关闭的间隙和监控探头的死角,观察窗外楼下,那条通往医院侧门小路的夜间照明情况。
离开的念头,像一粒深埋的种子,在绝对的安静和顺从的伪装下,悄无声息地破土,滋生。
医生对她的“进步”表示审慎的乐观,在又一次评估后,签署了意见,将她从需要密切观察的单人病房,转到了普通双人病区。她的新室友是个话很多、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老太太,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或摆弄一堆旧纽扣。这对林晓来说,某种意义上是更好的掩护。
转区后的第三天,深夜。
雨下得很大。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出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哗哗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击着耳膜。医院走廊的灯光调暗了,只有护士站那边亮着一圈惨白的光。偶尔有护士穿着软底鞋走过的轻微声响,很快又消失在雨声里。
林晓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偶尔划过的车灯映出的、一闪即逝的光影流动。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凌晨两点半,最后一轮巡房应该已经结束。下一轮,至少在四十分钟后。
就在她准备掀开被子,开始实施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步骤时——
“叩、叩、叩。”
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