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则看着那片海,他想起西藏。
西藏的夜不是这样的。
他忽然想起在雪山哨所的第一班岗,零下三十度的寒气能把呼吸冻成冰碴。
那时他呵出的白雾会在睫毛上结霜,眨一下眼就像推开一扇冰窗。
而现在,赤道的夜闷热潮湿,汗水顺着脊椎往下爬。
过了会儿,一只夜鹭落在机枪位的挡板上,歪着头看他,眼睛在黑暗中反射出两点绿光。
常则忍不住想起新疆戈壁的鹰。
他终是一个没见识的少年,因此对于盛阳以外的一切几乎都留有很深的印象。
那些猛禽总是盘旋在最高处,翅膀几乎不动,却能借着上升气流悬浮很久。
有一次巡逻,他看见一只鹰俯冲下来抓野兔,却在最後一刻偏了方向,扑进沙棘丛里。
像极了他自己。
明明可以留在国内,可以读一个好大学,可以……
可以回去看看那个人。
但他选择了最远的路。
他选择离开盛阳的时候也才刚满十八岁。
成长的方式有很多种,他要最直接的。
右膝又开始隐隐作痛。常则稍微活动了下腿,旧伤在潮湿天气里总是格外敏感。
这伤算下来也有年头了吧?
当时廖思诚冲进场地扶他,眉头皱得比他还紧。医务室里,那人捏着他小腿检查伤势,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快要烙进记忆。
“以後落地要屈膝。”廖思诚的声音那麽温润又带着几分担忧,“记住了?”
常则当时龇牙咧嘴地点头,其实半个字没听进去。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近在咫尺的睫毛上。
明明之前也看了很多次,但只有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对他的睫毛的想法,这样才能尽量忽视疼痛。
原来男人的睫毛也能这麽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
现在想想,真是蠢得可以。
海平线渐渐泛起灰白。
常则摸出内衬口袋里的照片。
操场跑道已经被汗渍晕染得模糊,但阳光的质感依然清晰。
他又想起维和部队出征前,指导员说的话:“你们代表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身後的祖国。”
当时他觉得这话太虚。
现在却懂了——
他站在这里,是为了让某个教室里的孩子能安心在跑道上奔跑;
是为了让央金能够继续在草原牧羊;
是为了让新疆的老人每天清晨都能喝上热腾腾的酥油茶;
是为了……
让那个人站在讲台上时,永远不必担心窗外会响起枪声。
起初是因为万念俱灰只想着逃避,後来意识到肩头已经担负着“责任”二字。
常则希望,如果有一天“年仅”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不是因为屈辱或死亡,而是无上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