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苏氏是有千年传承的世家,她们家出了无数丞相太师,掌控着天下的文脉,和皇帝共治了那么久的天下。前朝皇室无状,被人从御座上撵了下去,这天下也应该轮到苏家来享用了。
可直到天下大乱,四方兵起,苏家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荒唐。
那些低贱的兵痞们只需要将刀刃亮出来,苏家人的膝盖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将土地田产,甚至是贤夫美侍都拱手奉上。
苏氏就是这样被许给沈宜兴为夫的。
那是沈宜兴已将大半个江南都收入囊中,从燕京逃到扬州避祸的苏家为了取得沈宜兴的庇佑,将已有婚约在身的苏氏长子许配给沈宜兴。
为了不让沈宜兴为难,苏家人甚至没有为他谋求正夫的名位,还是沈宜兴听从了帐下谋士的劝说,才给了他正夫的位置,让他打理后宅琐事的。
从那时起,苏氏心中就恨极了。
他原本的未婚妻,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女,听闻她长身玉立,温润儒雅,是他梦寐以求、魂牵梦萦多年的良配。听闻她待人谦逊有礼,待男子也是温柔小心,她还立下誓言,终身只娶一人,绝不纳侍君,她简直就是京中所有未婚男子的梦中人。
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昼夜不停地读诗习字,直累得头晕眼花,才在诗会上得了她的青眼,由两家长辈说和,定下了婚约。
苏氏觉得,他马上就要和天底下最优雅、最尊贵的女子成婚了,他就要成为天下最幸福、最高雅的男子了。
可兵祸一起,他所憧憬的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未婚妻一家都变成了冢中枯骨,苏家南下避祸,把他送给沈宜兴以求庇护。
嫁进沈宜兴奢靡华贵的宅院中,他却只觉得恶心。
沈宜兴是贫民窟里的贱民,在码头这种糟乱肮脏的低贱地方厮混过,干的更是杀人这种低贱的事情,苏氏看着粗鄙鲁莽,暴躁恶劣的沈宜兴,只觉得她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低贱”。
她后宅中的侍君更不必说,一个比一个低贱。
卖酒的,唱戏的,倚门卖笑、迎来送t?往的数不胜数,尤其是她最宠爱的那个慕容氏!
一个被低贱商贾们送到沈宜兴床上的玩意儿,长着一张狐媚下作的脸,身子更是软得像没骨头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就知道仰着他那张脸,下贱地笑,下贱地邀宠,苏氏从来没见过这么下贱的男人!
沈宜兴的部将们更是低贱,挑粪的、卖鱼的、码头抗货的,除了粗壮的胳膊腿一无所用,一个个鲁钝又愚蠢,低贱死了。
苏氏每天一睁开眼,就觉得自己被低贱的气息紧紧包裹着。
他每天都想吐,却又不能吐。
他是世家精心培养的长子,是沈王指掌中馈的正夫,他理应谦逊和顺,贤良大度。他洁白的双手要干干净净,所以许多事他用了些花招,诱骗怂恿那些低贱的侍君们自相残杀,他看着他们为了沈宜兴的宠爱,像野狗一样撕扯,打得一人一身血,心中只觉得畅快。
可光畅快是不够的,他的母父长辈告诉他,他要忍,要忍常人之不忍,要忍受沈宜兴的粗鲁暴虐,要忍受慕容氏的矫情蛮横,要忍受穆白的故作柔弱,要忍受那些低贱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怀上沈宜兴的孩子——他们当然没法把孩子生下来!他们那样低贱的人,怎么配和他一样生下孩子?!
何况有一个慕容氏和沈珂的教训和不够吗?他产后虚弱,一时不察竟叫慕容氏那个贱人把孩子生了下来,竟教他越发得势放肆,竟叫他仗着沈宜兴的恩宠和刚生下的女儿,踩到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
可他还是要忍,忍让是他最大的有事,沈宜兴能给他最起码的尊重就是因为他能忍。他要忍到沈宜兴登基称帝,忍到自己成为凤君执掌六宫,忍到自己的女儿被封为太女,忍到沈宜兴百年后,这个天下又回到苏家这样的世家手中。
可他忍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委屈,却什么都没得到。
他亲生的女儿在战场遇刺,最大的嫌疑人却因为独女的身份和慕容氏的得宠全身而退,苏氏心中恨极了,他恨不得亲手杀了慕容氏和他那个低贱的女儿。
可为了大局,他还是要忍,他甚至要捏着鼻子,让穆白的女儿回来继承太女的事业。
穆念白当然也是很低贱的,但她至少聪明能干。她回京不过半年,就撂翻了沈珂,得到了太女的位置。苏氏看着意气风发的穆念白,心中虽然酸涩难当,但到底又有了忍下去的动力。
控制不了穆念白也没有关系,只要让苏家的男孩当上凤君,让苏家男孩生的孩子成为太女,天下总会慢慢回到她们手中的。
可他忍了许久,穆念白又从扬州带回来一个更低贱的崔棠。
崔棠愚蠢、无知、狐媚又矫情,可就是这样低贱的一个玩意,又把穆念白的心神勾去了!
穆念白甚至愿意为了他,和自己撕破脸!他若是生下女儿,哪里还有苏家男孩的容身之所?!
苏氏就有点忍不了了,他已经暗中做了些安排,送了许多不花好意的小厮到穆念白府上,只等着崔棠发动,就惹事生出事端,叫他父女具亡,可那些小厮刚送过去,就被穆念白安排到了别处当伙计。
苏氏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但好在还有一桩喜事在宽慰他——慕容氏那个贱人终于就要死了,他死了,他身后的慕容家也该死绝了。
他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直到沈宜兴宠幸了慕容珠,给了他良侍的位份,还给了他和慕容氏一样的盛宠。
更有甚者,他去看了太医院的记档,慕容珠竟是已经有了身孕。
苏氏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想,如果这都能忍,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那他不成王八了吗?!
苏氏忍无可忍,决定把这些贱人一网打尽。
为了弄死这些贱人,他不惜煽动家族谋反泛上,不惜串通异族,放包藏祸心的狄戎战士入宫。
天下大乱又如何,大不了和这些贱人一起去死。
苏氏越想越觉得幸福,一双眼睛也变得越来越亮。
他忍了这许多年,一时无须再忍,只觉得通身舒畅,只想仰天大笑几声。
他等着穆念白,张狂地大笑起来:“天下大乱?只要能让你们这些贱人去死,天下大乱又如何?天下乱的时候还少吗?正好多杀一杀你们这些贱人。”
他的眼睛看上去亮晶晶的,他看上去也清醒极了。
可他已经疯了很久了。
穆念白额角青筋暴起,咬牙喝骂:“荒唐!你是疯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