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妙原失眠了。
夏日雨夜,山间清凉,耳边既无蝉鸣恼人,也无暑气蒸腾。
被褥松软舒适,就连枕头的高度也恰到好处,在如此适合长眠的环境里,时妙原却硬生生睁眼熬到了快天亮。
窗外细雨淅沥,听得他心烦得紧。数羊数鸟数白马都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万般无奈之下,他翻身坐到床边,穿上鞋走出了房间。
他没有拿伞。户外空气湿冷,他这次要去的不是藏金羽的山洞,而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方向。
时妙原凭记忆走到了杏树下。
这树长势极好,一看平时就没少得到照料。雨点将叶片打得低伏,他只一抬手,那枝条便仿佛有灵性般垂到了他的耳边。
“好久不见呀。”他轻声道,“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啦。”
他将手贴上树干,恍然间,他仿佛听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香界峰顶上发生的一段对话。
“你居然没吃我送你的杏子吗?”
“为什么呀,阿真?”
“你是不喜欢,还是舍不得就这么吃了呀,嗯?”
“看看我,看看我,别光顾着浇你那破树啦!”
“你到底理不理我?你再不搭理我,我可要强吻你了啊我跟你说!”
“别动手动脚的!”荣观真啪地打掉了时妙原的爪子。
三千年前,香界峰上。
今日是五月初七,蕴轮谷自昨夜起便热闹非凡。各路山神河仙从四方赶来齐聚一堂,他们放下了手头的要事来到空相山,就只为参赴这三百年才举办一次的盛事:司山海宴。
说到司山海宴,它的来头可非同一般,其主办者乃是荣闻音,空相山说一不二的主神。空相山横亘万里不绝,山脊所过之处无一不受她触达,山中花草精怪无一不为她照拂,东阳江自无果湖中始发,江水滚滚向前一路归海,它所灌溉的沃土也全都归她掌辖。
晨间卯时三刻,湖心岛上已是热闹非凡,而环岛的山峰间依旧静谧如常。觅魔崖边山风呼啸,荣观真今天穿了身束腰的灰色窄袖短袍。他把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这让他看着既利索,又显得十分干练。
眼下,荣观真正在为菩提树浇水,他养的小马驹在不远处欢快地吃草,而在他身边,则有个不安分的男人忙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骚扰他和他的小树。
“阿真,阿真,你别不理我呀——你看看我嘛,这才几百年不见,你就不认识我啦?”时妙原扒在荣观真身上嗲了吧唧地问道,“好弟弟,你不会真的这么无情吧?你可别忘了,你小时候我还哄你睡过觉呢!”
荣观真放下水桶,不耐烦地对时妙原皱起了眉:“你到底要在我这儿赖多久?”
“你在这儿待多久,我就要赖多久!”时妙原嬉皮笑脸地说,“我喜欢你这山,喜欢你这树,哦当然我也喜欢你!你不许赶我走,我可是你娘专门请的客人!”
“你说你是我娘请你来的,那你倒是去跟她讲话啊!”荣观真气呼呼地甩起了水瓢,“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你为什么非得缠着我啊!你不去找同龄人聊天,难道是因为你没朋友吗?”
“谁说的?我可受欢迎了!”时妙原不服气地嚷嚷道,“你小子别不识抬举,我可是因为对你感兴趣才会来找你的!”
“谁要你感兴趣了?快走开!一大把年纪了还和小孩凑在一起,你也不嫌害臊!”
“我有什么好害臊的?我行得正坐得直!倒是你啊真真,你为什么不吃我送你的杏子?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为你采来的!”
“敢这么叫我,你家里人是都不想活了是吗?!”荣观真气得一脚将水桶踢出了好几米远,“不许用叠词喊我!也不准叫我阿真!”
“好厉害啊真宝,你怎么知道我家兄弟姐妹几乎都死光光啦!”
“你!!!”
荣观真自小脾气爆,性子烈,这一点在神仙中间可谓是众所周知。他抄起木瓢作势要打,未曾想时妙原反将一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了他的双手。
“你干嘛!”荣观真发出了仿佛贞洁受辱一般的惨叫。
“你别害怕,我就只是想要个说法而已嘛。”时妙原凑到他眼前,眨巴着眼睛问道,“你知道吗?你妈妈当初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可难受坏了。她说啊你拿了杏子以后就一直揣兜里,又不吃,又不扔,都放烂了也不肯撇下。你为什么会这么忌惮我呢,你是害怕我给你下毒吗?你担心我残害你这空相山的花花草草?要这样的话你可就太伤我心了真真,我跟你说,我可是全天下最善良最纯洁无瑕的小鸟!”
“谁管你伤不伤心,我就是不喜欢吃杏子而已!”荣观真咬牙切齿地反驳道,“我讨厌杏子,也讨厌鸟,在这么多东西中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你赶紧给我滚!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时妙原愣住了。
一阵山风吹来,将他身上的金饰吹得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