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雕背对着他,低眉垂首,仿佛无知无觉,却在他踏进殿门的那一刹那,冷声呵斥:“出去。”
这些年李禛孤身在雍州,外有强敌,内有悍臣,左支右绌,难不成落下了什么旧患隐疾?
若是此刻李禛一命呜呼,以清河崔氏对他的恨意,那他岂不是要给李禛殉情?
祝轻侯不顾呵斥,也不再收敛动静,光明正大地朝他走来,“李禛,你要死了么?”
他说话一向柔情蜜意,难得有这种直率的时候。
李禛平静道:“有人下药。”
什么药?祝轻侯先是一怔,下一瞬反应过来,非但没有退后,反而朝前走了几步,低声道:“叫人换成热水,我怕冷。”
说话间,他已然走到屏风后,几步之遥的距离,看清了浸在冷水中的青年,黑发散落,白绫也解开了,空洞无光的眼眸“望”着他。
——与他记忆中李禛那双眼睛很像,却又不一样。
他分明记得,李禛的眼眸湛然如墨,清亮含光,黑白分明的清透,带着一点少年人的秀气。
紧接着,祝轻侯又想起,当年李禛眼盲后,一直闭门谢客,不久之后远赴封地。
这是祝府夜宴,李禛眼盲后,他第一次看见李禛的眼睛。
“……走开,”李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却依旧拒绝,语气平静而冰凉,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
祝轻侯困惑地停下,“你不要我?”他以指按住心口,企图制住躁动的子蛊,重复了一遍:“你,不要我?”
“出去,”
李禛格外的固执,紧紧抿着唇,连带着骨骼肌理的线条也绷着,透着十足的冰冷和抗拒,他似乎很厌恶祝轻侯,厌恶到不愿再多说一句。
祝轻侯忍住心口细密的刺痛,随手将狐裘抛在他身上,激起一圈水花,毫不犹豫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几步,停下,站在殿门前,高声道:“崔伯!给你家殿下找个人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找个干净的。”
准备早睡养生的崔伯:“……”
谁在叫我?
“回来。”
祝轻侯刚喊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压抑低哑的声音,他冷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还没走到一半,便听见李禛道:“出去,关门。”
祝轻侯:“……”
他转身关上门,捂住心口,低骂了一声,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有本事,别叫这该死的蛊虫这般躁动。
子蛊一直到夜半才消停。
祝轻侯冷汗津津,倒在帐中,心里将李禛骂了个狗血淋头,又问候了往茶里下药的人的祖宗十八代。
药都下了,怎么不顺带给李禛送个美人。
不对,谁准他下药的?!
下药的是个依附于州牧的小官,这原本一套很成熟的计划,先下药,再献美人,以到达讨好肃王的目的,谁知肃王殿下匆匆离席,还不等到献美的环节,宴会便已经结束了。
事后他战战兢兢,本以为随时都会被肃王追责,丢进钧台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谁知,等了又等,肃王府依旧在宴饮清谈,没听到任何有关下药的风声。
说来奇怪,肃王在雍州四年,别说举办宴会,就连参加宴会也很少,平日深居简出,不沾风月,只有两大爱好——练兵和杀人。
如今竟然主动举办宴席,对宾客所赠的贵礼也来者不拒。
这是一件好事,这意味,一向清正不与他们为伍的肃王开始贪图财利。
一件件贵礼垒得高高的,伴随着一场场宴席,流水似地送进肃王府,叮叮当当的抬箱声传到祝轻侯耳中。
他对金银珠宝没有兴致,随手用薄雪捏了个圆球,散漫地掷在地上,砰的爆开雪雾,真像焰火似的,一响而散。
他望着薄雪,心里头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自从那日李禛中药后,便再也没有和他同床共枕过,转而宿在另一张塌上,平日里也不再触碰他。
是厌他,还是怕他,祝轻侯猜不透,也不甚在意。
虽说李禛容色殊绝,眼蒙白绫,脆弱之余,自有一股禁忌危险之感,若是一夜春宵,也不知是何种滋味。新鲜归新鲜,他可不敢把命交代到塌上。
祝轻侯百无聊赖,随手又捏了个雪球,轻掷在地上。
“砰——”
沿街的市廛被撞开,蓬草搭的连棚摇摇晃晃,杯盏倾倒了一地。
策马驱驰的官兵过后,酒肆的店主拾起杯盏,摇了摇头,喃喃:“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