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二月初八,黄道吉日,值神天德,宜嫁娶。
草市坊深处,低矮的瓦房房檐下挂着十只沉甸甸的红绸球,青苔在墙根处蔓生,木门上的漆皮斑驳处,贴上了一对硕大无比的红色“囍”字,在冬日的稀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程虞的闺房几乎一览无余,一张旧木床就占据了半壁江山。
两幅崭新的红色绣鸳鸯帐幔最是显眼,从针脚能看出是街坊巧妇的赶工之作,却毫不含糊洋溢着喜气。床上铺着同样是新絮的红色百子千孙被,被面是鲜艳的缎子,这是沈芙蕖为其添置的。
墙角、桌角,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被细心贴上了菱形的红纸,这就是所谓的“护角”。
窗户上贴满了窗花,都是邻里孩童剪的,胖鲤鱼、双喜字、歪扭的并蒂莲,笨拙又可爱。
花婆婆一直以卖酱菜为生,所以院子里摆着很多腌菜陶缸,一码褐色的缸体,花婆婆嫌不好看,所以在每一个缸体都贴上了一圈红纸,远远看去,一排排胖乎乎的圆缸,也变得十分喜气。
程虞便坐在一张简易的梳妆台前,等着全福夫人为自己“开脸”。
“听说有点疼呢。”程虞紧紧攥着沈芙蕖的手。
沈芙蕖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就一会儿的事。”
“新娘子莫怕,闭眼忍一忍,绞去旧绒毛,往后脸光光滑滑,福气满满。”全福夫人也是草市坊的,望着从小看到大的程虞,温和笑道。
粉扑蘸了厚厚的鹅蛋粉,均匀地扑在程虞的脸上和额前,全福夫人用牙咬住棉线中间,一头缠在右手指上,左手拉住线的另一头,形成线圈,双手默契地一开一合,绞去脸上的绒毛。
全福夫人见程虞乖巧可爱,又道:“绞了桃花面,夫妻恩爱到百年。修得柳叶眉,夫妻举案又齐眉。”
程虞借着沈芙蕖端来的镜子看了看,满意道:“脸上确实干净不少。”
沈芙蕖也笑:“我们阿虞,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方寸之地实在容不下太多人,沈芙蕖、花婆婆,加上全福夫人和梳妆的娘子,已经站不下更多人。
前来道贺和看热闹的街坊女眷,只能挤在门槛内外,或是索性站到了院子里,时不时往屋里瞧,想看看新妇是什么样子。
开脸过后,便是梳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
“真是美。”梳妆娘子满意地看着今日的作品。
程虞一张圆脸,眼睛又大又圆,鼻头钝钝的,更显出几分憨厚,鼻梁周遭那些浅褐色雀斑反而透出俏皮,圆溜溜的眼睛用眉笔稍加勾勒,更显乌亮灵动,像初生的小鹿。
沈芙蕖眼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她瞧瞧程虞,再看看花婆婆,衷心替她们感到开心。
花婆婆站在程虞身后,手持那把用了多年的黄杨木梳,要为程虞梳头,可是备好的吉祥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未语泪先流。
沈芙蕖见状,对屋内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将房门掩上。
门一关上,花婆婆就开始哽咽。
她俯下身,布满皱纹的脸颊贴着程虞梳得光滑的鬓发,滚烫泪水滴落。
“阿虞……好孩子……”
程虞立刻转身,也顾不得会不会弄脏妆容,紧紧抱住了花婆婆瘦削的腰身,声音带了哭腔:“阿婆别哭,你一哭,我心里难受……”
“好,阿婆不哭,阿婆是高兴。往后……就不是小姑娘了,不能再任性,遇事多想想,跟张澈……好好过日子。”
“他若敢欺负你,你……你就回来,阿婆这儿,永远有你一口饭吃,有你一张床睡……”
听到这话,程虞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用力点头。
“这时间过的可真快……”花婆婆眯着眼,目光透过窗户,恍惚间回到了刚捡到程虞的时候。
她出生在江南水乡,给头任丈夫一家当牛做马十几年,终因生不出孩子被休弃。娘家嫌她丢人,连门槛都不让跨。
她只得跟着渔船漂泊,从太湖到鄱阳湖,给人洗衣做饭熬日子,后来跟了姓程的渔夫,可惜好人不长寿,从小在水边长大的人,竟然淹死了。
所有人说她不详,克夫,该沉塘。
她也不想活了,想找棵树上吊。
她在油麻巷转了几圈,看见一棵榆树,树皮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灰白朽烂的木头,树干快死了,叶子也落了许多,那一片落叶中,被遗弃的小婴儿仰起脏兮兮的脸朝她笑。
她盯着落叶堆里咧嘴笑的女娃,心道,这小脸粉团似的,哪户狠心人家竟舍得扔?
她蹲下身抱住孩子,摸到身体温热,心里咯噔一下,别是害了费钱的病?
就在这时,女婴突然抓住她开裂的拇指,再一次对她笑了起来。
“罢罢罢!”最终她扯开衣襟将孩子揣进怀里,“阎王爷要收早收了——往后一个扫把星护着个小扫把星,看谁克得过谁!”
从此她便不想着寻死,有了生活的希望。
“阿婆,我知道我是捡来的,若不是为了我,您也不用三九天替人洗那么多衣裳,不用熬坏了眼睛替人缝制衣裳……”
程虞跪了下来,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我只认阿婆一个,您就是我最亲的人,阿虞以后一定孝顺,报答您的恩情,让您睡暖炕、吃细面。”
花婆婆泪眼婆娑将程虞扶起:“快起来,别把妆面弄花了。阿婆给你梳头,别耽误了吉时。”
程虞坐了回去,感受到花婆婆用梳子轻轻探进头发,梳齿穿过发丝时,她总用掌心托着发根,生怕扯疼半分。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程虞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沈芙蕖在外面听见程虞的呜咽声,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大喜的一天,到底是喜还是悲呢?也许喜就是悲,悲就是喜,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