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少年时因一次小小的行差踏错,便被罚跪祠堂整夜,听母亲细数家族荣光与他肩负的期望,直到膝盖麻木,心中某种东西也随之死去时……疯狂就开始滋长。
从他踏入官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既要达成自己的志向,又要满足母亲的期许,还要在帝王心术与朝堂倾轧间维持平衡,将真实的情绪、喜好、乃至脆弱,一寸寸剥离、掩埋时……疯狂已深入骨髓。
陆却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其实他早就疯了,只是到现在才发作,还算迟了呢。
“若母亲仍执意强求,安排婚事,或是以任何方式逼迫,儿子便只好上疏恳请官家,调离汴京,戍边也好,外放也罢,绝不犹豫。总归,不会再留在此处,令母亲烦心,也令自己为难。”-
七月的汴京郊外,热浪蒸腾,沈芙蕖头戴草帽,站在一片刚平整过的土地上。
这里原是军屯废地,她以极低的价格租下三十年,五百亩荒地,三十亩水塘,外加一片缓坡。
“东家,都按您画的图分好了。”石磊晒得黝黑,指着前方,“那边五十亩挖塘养鱼,这边一百亩搭鸡舍鸭棚,坡地种牧草,平地上建猪圈羊栏。只是……这么大的摊子,咱们人手不够啊。”
沈芙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人我已经找好了。”
纸上写着三类人,第一类,从砖窑工坊抽调的老工人,做管理;第二类,草市坊的乡亲,三十户,每户负责一种畜禽;第三类,开封府大牢里保释出来的轻罪犯,十五人,都是因小偷小摸或打架斗殴进去的,刑期将满。
“犯人?”石磊吓了一跳,不过转眼又想,自己也算得上半个犯人。
“咱们跟他们签工契,包吃住,每月工钱照发,但一半扣下,三年刑满后连本带利归还。这三年,他们住在农场最外围的工棚,有人看守,白天干活,晚上学算账、学手艺。三年后,愿意留下的,转为正式雇工,想走的,带着钱干干净净重新做人。”
石磊张了张嘴,最终叹服:“东家,您这是既找了劳力,又做了善事。”
沈芙蕖心想,官家难得开恩,还不得赶紧表现一下,这么做,官家一定很满意。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对石磊道:“那边瓜熟了吧,摘一个我尝尝。”
石磊很快抱来旁边瓜田里摘的一只瓜,瓜肉是沙瓤的,熟得正好,被他用粗糙但干净的手指掰开,断面参差不齐,更显得汁水丰沛。
“新下的头茬汴梁红,甜得很。”石磊咧嘴笑,献宝一样把瓜往沈芙蕖面前递了递。
沈芙蕖把草帽摘下,一屁股坐在草垛上,接过那沉甸甸的一牙瓜,低头咬了一口。
沙瓤在口中化开,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唇齿,带着盛夏阳光炙烤过的独特香气,还有一丝井水的甘冽。
确实极甜,甜得几乎有些霸道,驱散了夏季的燥热与疲惫。
“这瓜……卖么。”陆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干涩。
沈芙蕖转身,见陆却穿一身半旧的直裰,整个人清减得一些,衬得眉骨愈发分明。
夕阳从他侧后方照来,给他苍白的脸和挺直的轮廓镶了道虚弱的金边,也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有些孤伶。
“不卖,”沈芙蕖瞧见他,眼睛笑眯眯的,“我请你吃。”
晚风拂过,带来瓜田的清香和远处草垛干燥温暖的气息。
陆却在她旁边坐下来,“我去芙蓉盏没找到你,程姑娘说你最近总在这里。”
“嗯,最近是有点忙,忙着开垦农场呢。”沈芙蕖递过来一片瓜,“找我有什么事?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查下去,真是层层受阻,”陆却接过瓜,低头咬了一小口,吃相斯文,咀嚼得很慢。瓜汁清甜,稍稍润了他干涩的喉咙。
“会审前一夜,惠善是不是曾去皇城司找过你,她和你说什么了?”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沈芙蕖微微一怔,随即别开脸,装作几分嗔怪:“也没什么。她想把我换出来,连南下的船都备好了,让我去江南隐姓埋名过日子。”
“那你为何没跟她走?”陆却的声音沉了下去,“她又为何要这么做?”
“我留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真跟她走了,恐怕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沈芙蕖避开他第二个问题,总不能当面说,她觉得他妹妹居心叵测。
陆却沉默片刻,忽然道:“当初你来陆府承办梅宴,恐怕也是她极力促成的吧?”
“是。”沈芙蕖这次答得干脆,“当初赵氏给我下毒,是她主动替我打通关节,赵氏才会那么快被定死罪。之后她便拿了这份人情,请我承办梅宴。”
“并非你求她疏通?”陆却追问。
“自然不是。”沈芙蕖摇头,“我若真存了这门心思,也该去寻周大人,何必绕到你妹妹那里。”
“我私下审了府里的灶头娘子于氏,”陆却的声音更低了些,“她吐了些东西出来,是惠善身边的含香,授意她在宴上设计让你出丑。抱歉……我原以为是我母亲容不下你,却没想到……”
听到是陆惠善,沈芙蕖并不意外,可心头那团迷雾却更浓了,她怎么得罪了陆惠善呢?
“陆却,先前我们都疑心是韩家对胡二娘子的孩子下手。可如今细想,以当时情势,那孩子若真生不下来……最大的得益之人,其实是你妹妹。”
“我那时没跟她走,是因为她连船型、航线都说不清楚。我不敢相信她。真的有这样一条船吗?”
有,是花船,船上还有韩彦。陆却在心里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陆却说:“你可以想个办法,看到惠善的后背吗?”
“啊?”这要求问得突兀,甚至有些失礼。
但沈芙蕖从他凝重的神色里,读出了此事非同小可。她没有追问缘由,只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这倒也不难,汴京这么多汤池,我邀请她同浴汤泉就是。”
陆却说:“可她一定不会答应。”
“总不能叫我偷看吧,这都什么事啊……”沈芙蕖又咬了一口瓜,“行吧,我再想想办法。”
“陆却,我过段时间准备去江南考察了。”她眨眨眼,笑着说。
接下来的两个月,这片荒地上演了一场汴京人从未见过的景象。
每天黎明,三十户农户在统一哨声中起床,各司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