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的木架最高层,那只深褐色的陶罐总在阴雨天泛出潮气。罐口用红布扎得紧实,布角垂下来,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像面小小的旗帜。沈星晚踩着板凳够下来时,指尖触到罐身的冰裂纹,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这是陆景琛年轻时腌梅子酒的陶罐,陶土是他从后山挖的,自己捏的坯,在村口的窑里烧了三天三夜,罐底还留着他刻的“景”字,笔画里嵌着点窑火的灰。
“太奶奶,这里面是酒吗?”小棠搬着小板凳跟在旁边,鼻尖快碰到陶罐,闻到股淡淡的酸香,混着点泥土的腥气。她刚在课本上学了“青梅煮酒”,总盼着能尝尝老辈人酿的酒。
“是,也不是。”沈星晚把陶罐放在八仙桌上,解红布时动作慢得像在拆礼物。红布是她当年的嫁妆,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布纹里还沾着点梅核的碎屑。“头年酿的是梅子酒,后来你太爷爷说‘酒要陈,茶要新’,就把剩下的酒倒了,改存新茶。”
罐口打开的瞬间,一股清苦的茶香漫出来,裹着陶土的气息,在屋里绕了个圈。小棠伸头往里看,茶叶是墨绿色的,卷得像雀舌,中间混着些白色的芽尖,是今年刚采的明前龙井。“太爷爷还懂茶呀?”
“懂点皮毛,却爱琢磨。”沈星晚用竹勺舀出点茶叶,放在掌心捻了捻,叶片立刻散出更浓的香,“他年轻时去杭州办事,喝了次龙井,回来就念叨‘那茶像春天的雨,落进嘴里凉丝丝的’。后来每年清明,他都要去后山采野茶,说‘咱这儿的山,养出来的茶不输西湖’。”
陶罐的内壁结着层浅褐色的茶垢,是常年存茶留下的。沈星晚说,这是“茶魂”,“存过十年以上的茶,罐子里就有魂了,新茶放进去,能染上点陈香”。她指着罐底的“景”字,笔画里的灰比别处深些,“那年他把梅子酒倒了,用清水洗了七遍罐子,说‘不能让酒气扰了茶香’,洗完就在这字上抹了点茶油,说‘给它添点精气神’。”
墙角的矮柜上,摆着套粗瓷茶具,茶壶的壶嘴缺了个小口,是陆景琛当年失手摔的。他没舍得扔,找锔匠用铜丝锔了三道,说“缺了口才叫家常,太周正了反而生分”。小棠学着太奶奶的样子,往壶里放茶叶,手抖了抖,撒了半桌,赶紧用手去拢,却被沈星晚拦住:“别拢,让它落在桌上,等会儿扫起来撒在花盆里,是好茶肥。”
“太爷爷也这么做吗?”小棠的指尖沾着茶叶末,放在鼻尖闻了闻。
“做,比我还仔细。”沈星晚提起水壶,沸水冲进茶壶时,茶叶在水里翻滚,像群绿色的小鱼。“有次你爸把整罐茶叶打翻了,吓得躲在柴房哭,你太爷爷没骂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说‘茶叶是草木精,受了惊,泡出来的茶才够味’。后来他用那些茶叶泡了茶,给你爸倒了满满一碗,说‘尝尝,这是你闯祸的味道’。”
茶香越来越浓,混着粗瓷的土腥味,让人鼻尖痒。沈星晚把锔过的茶壶端起来,壶嘴的缺口正好对着小棠的杯子,茶汤缓缓淌出来,颜色是浅黄的,像融化的阳光。“你太爷爷总说,泡茶得用山泉水,烧火得用松针,说‘水是茶的魂,火是茶的骨’。有年大旱,他走了五里地去山泉打水,回来时鞋都磨破了,却捧着水壶笑,说‘今天的茶,能喝出松涛声’。”
小棠喝了口茶,舌尖先是苦,慢慢又渗出点甜,像含了颗没熟透的梅子。“没有可乐好喝。”她咂咂嘴,却还是把杯子凑到嘴边。
沈星晚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茶气:“等你长大了就懂了,甜得腻的是糖,先苦后甜的才是日子。”她望着陶罐里剩下的茶叶,忽然想起陆景琛临终前,让她把罐子里的茶分些给街坊,“张婶爱喝浓的,李叔要放冰糖,王大爷的茶里得加片陈皮……”他说了满满一箩筐,最后指着陶罐说,“等我走了,每年新茶下来,你就往里面添点,别让它空着,空了,魂就散了。”
如今陶罐果然没空着。清明刚过,沈星晚就带着小棠去后山采新茶,小棠的手指被茶树扎了好几个小口子,却举着竹篮笑得欢,说“太爷爷肯定觉得我采的茶最香”。沈星晚把新茶倒进陶罐时,听见茶叶落在陈茶上的轻响,像有谁在里面轻轻应了一声。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陶罐上,冰裂纹里的茶垢泛着光,像藏了一罐子的星星。小棠把喝剩的茶根倒进花盆,忽然现去年撒的茶叶末,竟在土里长出了棵小小的茶苗,嫩绿的叶子卷着边,像只攥紧的小拳头。
“太奶奶你看!”她惊呼着指给沈星晚看。
沈星晚蹲下来,看着那棵茶苗,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忽然觉得陆景琛就站在身后,手里捧着那只锔过的茶壶,说“星晚你看,草木有灵,日子也一样,只要心里有念想,就总能冒出新绿”。
茶香漫过窗棂,飘向院外的老槐树,树影在地上轻轻晃,像谁在慢慢摇着蒲扇,守着这一屋的陈酒与新茶,守着那些没说完的话,岁岁年年,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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