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来薄情寡性,此刻却无端觉得心口微微烫。方才被冒犯怒意已如落雪消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杏云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战战兢兢地奉上茶水,余光瞥向主上怔忡的神色。
她欲言又止,但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缩回了柜台后。
谈话间,两人互换了假名。
李晔说他叫李十三,因为他在兄弟姊妹中排行十三。
姜嫄则自称元禾,只说这名字没什么含义。
其实她本名姜嫄乃是神话中农耕之神后稷之母,故而随便取了个象征农耕的禾字,只是这话必然是不能对李晔讲的。
“李十三?”姜嫄轻笑,“你这名字倒是颇为……通俗。”
姜嫄只光瞧着他通身气度不凡,就知他身份定然不简单,说不定这名字也是随口胡诌的。
“不过,你今日在那甜水巷中,可是寻什么人?”
姜嫄状似随意地问道。
她今日自然瞧见他站在青霭门前,暗暗思忖着他或许与青霭相识。
难不成这李十三,也是什么风华绝代的花魁戏子?
“只是寻一友人罢了,并没有什么事,元娘子为何在甜水巷中?”李晔眼底同样含了疑惑。
“我家就住在那儿。”
姜嫄暗自庆幸。当初她在甜水巷买了两栋相邻的宅子。她本来想学着别人游戏在炒房赚钱,指望着一夜暴富。
谁知她买了两栋宅子后,房价就开始一路跌跌跌,最后也忘卖了,索性就留着养外室。
“原来如此。”李晔打消了心底的疑虑,想着可能再次相遇只是巧合而已。
姜嫄其实并不擅长与人交流。现实里的她带着几分讨好型人格。
沈眠云死后她病好了很多,也能像正常人那般生活,去工作挣钱。
但她工作后总免不了和同事相处,她完全下意识将自己放在低位,想要融入同事之间,不被孤立。
她想尽办法说出有趣的话,亦或是附和着别人,恐惧冷场,能够维持交谈。
别人的一言一行,都被她琢磨出无数种含义。她若是说错了一句话,就会反复回忆,耿耿于怀,折磨内耗。
每场对话对于姜嫄来说都是煎熬,她疲于应对,但为了讨生活,又不得不努力扮演一个还算和善的正常人。
可如今脱离了原先的世界,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不想说话就沉默,也不必去讨好任何人。
此刻她不知该与李晔说些什么,索性就低头饮茶,一言不语。
李晔久居高位,习惯被人讨好奉承,本也不是个多话之人。
可眼见姜嫄忽然沉默不语,只一味饮茶。
他竟莫名忐忑起来。
莫非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她不快了?
李晔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茶汤映出他蹙起的眉头,那双幽井般的眸罕见闪过几分无措。
“这茶……”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寻常低了几分,“可是不合口味?”
姜嫄闻言抬头,正对上他略显紧绷的下颔线条。
她眨了眨眼,“不会啊,我经常来这里喝茶,很喜欢这里的口味。”
李晔微微怔住,听到她经常来南风茶楼,情绪有些莫名。
他抬眸望着眼前梳着少女髻的姜嫄,鬓边只簪了朵海棠,衬得她样貌素净。
她穿着鹅黄襦裙,完全是乖乖巧巧的模样,更添了几分天真稚气。
她会来此,大约只是单纯饮茶,并不知此地真正的用处。
这南风馆出入的男子都是挂牌的清倌,来往的女子也都行事放荡,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他眉头几不可察蹙了蹙,搁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姑娘看着天真单纯,若是被人教坏了可不大好。
李晔难得替人忧虑,不禁提醒姜嫄一句,“元娘子,这茶虽好,可若是常饮,恐对身子不益。”
他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妥,未免太过生硬。
姜嫄果然露出困惑的神情,一双桃花眸潋滟,懵懂地看着他,似是不解。
她低头嗅了嗅茶香,又疑惑地看向李晔,“可我觉得很香呀……”
李晔一时语塞,他一贯处事凌厉,杀人不见血。
可对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倒真不知如何提醒她此处是……那种地方。
不如让三娘将那些清倌都打了,总归也没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李晔暗暗思虑着。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所思所想竟全是为这素昧平生的女子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