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恒同百官跟在灵车后,看着容纳着阿兄阿嫂的两具棺椁,看着灵车前方姜洵孤零零的背影,看着隔一层帷幔跟在送葬队伍右侧,由乳母搀扶,哭到快要昏厥的姜灼,只感到眼前一切都开始晃影,双腿脱力,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而在这时,老师在身侧扶住了他。
百官跟在灵车后呜呜地哭,百姓也跪在大街两侧呜呜地哭。
季恒随灵车跟到了陵墓,却忘记了这一日究竟是如何度过,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撑到了仪式结束,只记得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像是累断片了一般。
当天夜里回到齐王宫,季恒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隐约听到阿宝在哭,头昏脑涨间本想说一句“如果实在哄不好,那就抱过来吧”,却又仿佛被魇住了,无论如何摇头挣扎也醒不过来,张不开嘴。
后来才知道,他不是昏睡了过去,而是昏迷了过去。
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一直在发烧。
范侍医来为他诊脉,说他不是伤寒,也不是其他什么疾病,而只是累着了,需要好好休息。
瘟疫结束,先王与先王后也已大葬,他的身体也知道,自己可以生病了。
他做了无数个破碎的梦。
浑身是血,却仍抱着那檀木药盒的阿兄;面色苍白攥着他的手,托付他照顾好三个孩子的阿嫂;异常潮热的天气,马孔多般永不停歇的雨,崩塌的河堤,和得了瘟疫烂在街道边的尸体……
接二连三的噩耗,像一场咬着牙齿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的噩梦。
像一只捂住他口鼻的黑手。
三日后,季恒迷迷糊糊恢复了意识,感到四周些许嘈杂。而一睁眼,便见老师、姜灼、姜洵这三张脸就杵在自己眼前。
大家在他榻上围坐一圈,纷纷用一种惊喜中带着神奇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说“你们看,这个人真的醒了哎”。
刚刚姜灼过来看他,结果刚在榻边坐下,便看到季恒的眼球在动,连忙把坐在地上焦虑的姜洵,和站在一旁看着阿宝露出诡异微笑的太傅都叫过来观看。
大家围成一圈观察季恒,只见他指尖动了一下,眼球又动了一下,紧跟着便睁了眼。
太傅眼神不太好,揉揉眼眶再度定睛一看,问道:“是醒了吧?”
姜灼说道:“醒了醒了。”
听了动静,小婧端着一碗鸡肉粥走了过来,大家便忙让了让。
季恒靠床头坐着,端碗喝粥。
大概是沉沉睡了三天三夜,身体得到了充分休息的缘故,他感到头脑异常清醒,只是身上有些脱力。
不过一碗鸡肉粥下肚,很快便也好了许多。
太傅坐在他榻边,缓声开口道:“过几日便是殿下冠礼,先王薨逝前,未能给殿下留下表字,你叫我来想,我最近倒是想了一个。”
按昭国礼法,男子年满二十而加冠,而姜洵也才年十三,根本没到加冠的年龄。但他如今已是齐国大王,不能再以束发未冠的模样示人,那就只能提前加冠了。
季恒问道:“叫什么?”
太傅略显羞赧道:“洵,取洵然之意,我看这‘然’字便很不错,再取个好上口的‘子’字……不如就叫‘子然’二字,如何?我也问过殿下了,殿下也很喜欢。”
姜洵在一旁点头。
姜洵自己很满意,那么季恒轻易是不想插嘴的。只是这子然,孜然,实在是让他有点……
加上阿洵那乳名也有点……
季恒便想坚持一下,乳名便算了,但至少表字还是得郑重一点,他也不想在叫阿洵时,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便说道:“子然……还有其他的吗?”
谭太傅显然想了不止一个,说道:“殿下是长子,要么就取伯仲叔季的‘伯’字,叫‘伯然’二字如何?”
季恒说道:“伯然不错。”
姜洵一听,也觉得伯然比子然好些,也就这样定下了。
谭太傅又道:“还有恒儿,你的冠礼我也找人算过了,不如就定在殿下冠礼的前三日。”
季恒掐指一算,问道:“明天?”
谭太傅眼睛往上瞅,也在心中数了数日子,回道:“啊对。”
“……”
季恒年十七,也还没到弱冠之年,但他也不想再以未成年的样子示人,便也决定提前加冠。
姜洵便问道:“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同天行冠礼?反正都是老师为我们加冠。”
季恒仰坐在榻上,手里仍端着空碗,解释道:“因为阿洵的冠礼要由朝廷使节主持,由齐国百官见证,在宗庙里进行。那里面供奉的都是你们姜家的列祖列宗,叔叔又不是你们姜家人。”
姜洵说道:“但父王说过我们都是一家人,那叔叔就是我们姜家人啊!”
季恒哭笑不得道:“才不是呢。叔叔也得在祖庙加冠,请季家先祖们见证。”又吓唬他道,“叔叔可是季太傅独子,你说这话,小心他今晚过来找你。”
姜洵这才没敢多话。
——
靖安十一年,霜降。
季恒与姜洵前后脚地行了冠礼,束起长发,戴起发冠,在一夜之间变成为了大人模样。
直到秋末冬初,后山上的枫叶开始扑簌簌掉落,疫区也开始一个个解封,早晚的空气里已有了沁人心脾的凉意。
季恒才恍若感到,噩梦终于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