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训诫有引导,将一个孩童无理的胡闹,提升到了家国责任的高度。若是寻常皇子,哪怕只有三岁,被父皇如此郑重其事地教导,也该惶恐,该肃然,至少该收起那点顽劣心思。
长孙皇后微微松了口气,觉得陛下此番教诲,既全了严父之责,又给了儿子台阶,比单纯的斥责高明得多。
然而,李承乾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认真地听完,歪着头,消化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着李世民,问了一个问题:
“那父皇库房里的刀和甲,也是‘宝贝’吗?也是‘天下万民’做的吗?”
“……”李世民被问得一滞。
“如果是,”李承乾的逻辑紧追不舍,小脸上满是求知欲,“那为什么父皇可以把它放在库房里,不拿出来用,也不给我看,却说我挖地上的灰泥是‘糟践物力’?灰泥不是‘宝贝’吗?它也在我的宫殿底下呀。”
他举起小铜铲,指了指被自己撬坏的地毯边角:“这个地毯,也是‘宝贝’吧?它坏了。父皇给的皮甲,掉水里了,也坏了。木刀,砍桌子,有印子,也算坏了吧?”
他的目光清澈无比,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刁钻,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李世民刚刚筑起的、义正辞严的道理高墙上。
“这些‘宝贝’,为什么有的可以放库里生灰,有的可以给我玩到坏掉,有的我挖一下就不行?”他总结陈词,语气困惑,却隐隐带着一种孩童式的、尖锐的公平性质疑,“父皇,你是不是……骗我?其实没有什么‘天下万民的宝贝’,只有你高兴给我玩的,和你不高兴给我碰的,对不对?”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长孙皇后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宫人们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砖缝里。
李世民蹲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凝视着儿子那双黑白分明、写满“求解释”的眼睛,胸口像是被那把小铜铲狠狠凿了一下,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方才那番精心构筑的、充满帝王智慧与父亲责任的教导,在这串简单直接、甚至有些胡搅蛮缠的追问下,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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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怎么解释?解释御赐之物代表着君恩,可以赏玩甚至损毁(某种程度上),而宫室建筑代表着规制和体统,不可轻动?解释刀甲是武备,有其特殊意义,而地面灰泥只是寻常用料?这些道理,对一个三岁孩子来说,太复杂,也太双重标准了。
在李承乾那近乎本能的、对“公平”的执拗追问下,李世民现自己陷入了自己设置的逻辑陷阱。他可以用权威压服,可以用年龄搪塞,但无法真正“说服”这个儿子。
因为李承乾看似胡闹的问题,恰恰戳中了一个最本质的矛盾:帝王家所谓的“宝贝”,其价值和意义,到底由谁定义?由什么标准衡量?是实用的?象征的?还是仅仅……看皇帝的心情?
这个认知,让李世民感到一阵深沉的烦躁,还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这孩子,不是在求教,他是在……挑衅!用他最天真无邪的姿态,动最让他难以招架的攻势!
看着父皇陡然阴沉下去的脸色和抿紧的唇线,李承乾心里却掠过一丝奇异的快意。他其实没想那么深,他只是单纯觉得父皇说的“宝贝”道理有点绕,有点不公平。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父皇那一瞬间的滞涩和……难堪。
这就够了。
他不在乎答案,他在乎的是这个过程——让这个总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父皇,在他面前,露出除了威严和怒意之外的,别的情绪。比如,现在的哑口无言,比如,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狼狈。
李承乾忽然觉得,挖地好像也没那么有趣了。他松开一直紧握的小铜铲,任由它“当啷”一声掉在狼藉的地面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
“父皇不想说就算了。”他学着大人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反正我也挖不动了,手酸。”
他不再看李世民,转身朝着内殿走去,边走边对呆若木鸡的宫女说:“我饿了,要喝牛乳羹,要甜的,不要上次那种有怪味的。”
仿佛刚才那场险些让帝后下不来台的尖锐对话,只是他午后一次随兴而起又兴尽而止的游戏。
李世民依旧蹲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把小铜铲,还有儿子远去的小小背影。春日的阳光从窗棂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脸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袍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依旧沉稳,但长孙皇后却从他挺直的脊背和紧握的拳头上,看到了极力压抑的怒火和……一丝极淡的疲惫。
“皇后,”他没有看长孙皇后,声音有些沙哑,“丽正殿地面破损,即刻着将作监派人来修缮。太子……好生看管,此类器物,不得再出现于他手中。”
“是,陛下。”长孙皇后低声应道。
李世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挖开的地面,还有那把静静躺在地上的小铜铲,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有疾奔时的惊惶,也没有负气而走的燥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背负着无形重担的凝重。
他知道,这场父子之间的“战争”,已经彻底变了味道。不再仅仅是孩童顽劣与父亲管教的对抗,而是……一种更微妙、更让他束手无策的、关于权威、道理和那双清澈眼睛背后深意的漫长较量。
那混世魔王,似乎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最能让他这个父皇“不好过”的方式——不是哭闹,不是破坏,而是用最干净的逻辑,问最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世民走出丽正殿,春日暖风拂面,他却觉得心头一片寒凉。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又想起儿子索要月亮那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几乎能预见到,未来的岁月里,这样的“较量”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他……头疼。
而此刻,丽正殿内,李承乾小口啜饮着宫女奉上的、加了蜂蜜的甜牛乳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混沌珠在灵魂深处安安静静,方才父皇那瞬间的哑口无言带来的微妙快感,却比蜜糖更让他觉得舒坦。
地面挖不开?没关系。
能让那座名为“父皇”的、坚固无比的“山”,偶尔松动那么一下下,露出点不一样的裂痕,好像……也挺好玩的。
他舔了舔嘴角的奶沫,乌黑的眼珠转向殿外明媚的春光,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下次,玩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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