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听着王德小心翼翼、尽量客观的描述——太子殿下以弹弓射击木人取乐,偶尔“误伤”宫人器物,宫人战战兢兢——眉头蹙了起来,却不是之前那种暴怒或深沉的疑忌。
这次,他感到的是一种……荒谬,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哭笑不得。
弹弓?射击木人?还“误伤”宫人?
这听起来,倒真像是寻常男童会干的顽皮事。比起之前的“魇镇”、“涂画”,简直正常得……令人意外。
难道禁足久了,这混世魔王没了那些阴郁心思,反而回归了孩童的天性?只是这天性里,依旧带着那股子让人头疼的破坏欲和掌控欲。
“可知他为何专射宫人手持之物,或是近身处?”李世民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禀报中的关键——那孩子似乎不是胡乱射击,而是有选择的。
王德低头:“奴婢不知。许是……觉得活物比死物有趣?或是……手不稳,打偏了?”这话他自己都不太信。
“打偏?”李世民哼了一声,“朕看他是打得太准。”他想起校场上那诡异的鸡鸣,暖阁外那规律的敲击,还有这孩子平日里那些出年龄的“专注”。若说他射不中想射的目标,李世民是不信的。
那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惊吓、戏弄那些伺候他的宫人。
为什么?
是泄被禁足的不满?还是……一种更隐晦的,对周遭环境,甚至是对他这个父皇所安排的这一切的……挑衅和掌控?
李世民沉吟着。这次的事情,说大不大,不过孩童嬉闹,伤不了人,也毁不了贵重东西。说小也不小,弄得东宫人心惶惶,不成体统。更重要的是,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被这儿子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搅扰”的感觉。不是直接的对抗,而是一种绵里藏针的、让你无法严肃处置却又实实在在感到不舒服的“顽劣”。
“皇后如何说?”他问。
“皇后娘娘已申饬过伺候的宫人,让他们务必谨慎,也……劝过小殿下几次。”王德斟酌道,“只是小殿下……似乎听不进去,依旧故我。”
听不进去。李世民几乎能想象长孙皇后无奈又忧心的样子。这混账,对母后的劝诫也这般油盐不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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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有些好奇,想亲眼看看,那小子拿着弹弓,一脸平静地“射击”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一起,便有些按捺不住。
“摆驾,去丽正殿。”他起身,顿了顿,又补充,“不必通传。”
他想看看,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那混世魔王在干什么。
初冬的下午,天色阴霾,寒风萧瑟。丽正殿内却暖意融融,炭火的红光映着殿内陈设。李世民带着王德,悄无声息地走到殿门侧边,透过半开的门缝,向内望去。
殿内的景象,让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只见李承乾背对着殿门,站在殿中央。他没穿外袍,只着一身靛青色的小袄,腰间果然系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弹丸布袋,手里握着那把不起眼的弹弓。他面前不远处,窗下的矮榻上,并排摆着三个彩绘木人:红衣的,蓝衣的,黄帽的。
他举起弹弓,没有立刻射击,而是微微侧头,似乎在瞄准,又似乎在……倾听?殿内除了炭火的毕剥声,异常安静,侍立的宫女都远远站在角落阴影里,屏息凝神。
然后,李世民看到,李承乾扣着弹丸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松开,而是……调整了一下角度。
接着,“啪!”“啪!”“啪!”
三声轻响,几乎连成一线!
三颗陶泥弹丸,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依次飞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三个木人身上不同的部位——红衣木人的帽缨(歪了),蓝衣木人探出的“手臂”(折了),黄帽木人面前的“纸片”(飞了)。
三个木人应声做出不同的反应:歪倒,后仰,“奏折”飘落。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赏心悦目的节奏感。不像是孩童嬉闹,更像是一种……冷冰冰的、高度专注的“演练”。
李承乾放下弹弓,走上前,依次看了看三个木人的“惨状”。他没有笑,只是伸出小手,将红衣木人歪掉的帽子扶正(但帽缨依旧耷拉着),将蓝衣木人折断的手臂轻轻按回原处(当然按不牢了),又捡起地上那片“奏折”,随手塞回黄帽木人手里。
然后,他退后两步,再次举起弹弓。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射击,而是忽然转过头,乌黑沉静的目光,直直地、毫无预兆地,投向了殿门缝隙——正好与门缝外李世民窥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李世民心头猛地一跳。
那孩子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被撞破“恶行”的惊慌或躲闪,甚至……没有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仿佛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就是做给他看的。
李承乾就那样隔着门缝,与父皇对视了两秒钟。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活动了一下脖颈般,转回头,重新面向矮榻上的木人。
他再次举起弹弓,扣上一颗弹丸。
这一次,他瞄准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点。李世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弹弓指向望去——不是任何一个木人,而是矮榻边缘,一个宫女方才悄悄放下的、盛着热水的铜壶。
壶身光滑,壶嘴袅袅地冒着一点白汽。
李承乾的手指,搭在牛筋上,微微用力。
牛筋出细微的拉伸声。
殿内死寂。角落里的宫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李世民屏住了呼吸,手扶在门框上,指节微微收紧。他要干什么?射那水壶?打翻了烫着怎么办?
就在那牛筋即将拉到极致,弹丸蓄势待的刹那——
李承乾忽然手腕一偏,弹弓的角度极其轻微地向上调整了几乎看不见的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