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弓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实在,木柄被掌心焐得温热,牛筋紧绷的力道透过弓身传递过来,是一种清晰的、可以掌控的反抗。李承乾开始真正喜欢上这个不起眼的玩意儿。它比丝绦疙瘩实在,比挖地高效,比涂画更有声。最重要的是,父皇似乎拿它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至少,不能再以“魇镇”那样严重的罪名来作。
丽正殿内“弹丸横飞”的日子持续了一阵,宫人们从最初的惊惶,渐渐摸出点门道:小殿下似乎有个不成文的“靶场”范围。殿内固定摆设的贵重器物,他轻易不碰;画轴事件后,御赐之物他也避开了。他的目标,更多是活物——那些会动、会反应、会让他觉得“有趣”的活物。
宫女鬓角新戴的绢花,宦官托盘边缘微微颤动的杯盖,乳母周氏试图藏到身后的绣绷,甚至殿外偶尔误入、在窗台上蹦跳啄食的麻雀……都成了他潜在的目标。他不总是射击,更多时候是举着弹弓,眯起一只眼,静静地瞄准,看着目标在他的“准星”下或惊慌躲闪,或茫然无知,或瑟瑟抖。
这种无声的“凝视”,比真正的射击更让宫人们头皮麻。她们不知道那颗灰扑扑的泥丸何时会飞来,只能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走路踮着脚,说话屏着气,连呼吸都放轻了。丽正殿像被罩进了一个透明的、充满无形压力的罩子。
李承乾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不再觉得那么闷了。混沌珠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情绪的些微波澜,偶尔会逸散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暖流,流转过四肢,让他拉弓的手臂更稳,瞄准的眼睛更亮。
但他很快就腻了。宫人们的反应开始变得雷同,惊恐、躲避、强自镇定……看多了,也就那样。木头靶子终究是死的,活靶子一旦摸清规则,也变得predictabe(可预测)。他需要新花样,需要一点……真正的“活”气。
机会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到来。
连日大雪,长安银装素裹。丽正殿的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被宫人扫出几条狭窄的小径。雪光映进殿内,亮得刺眼。李承乾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那片耀眼的白,和被白雪覆盖得圆润乖巧的假山石、光秃秃的树枝。
然后,他看到了它们。
大约七八只麻雀,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出来,扑棱棱落在扫开的小径边缘,叽叽喳喳,蹦跳着,啄食着雪下可能存在的草籽或小虫。灰褐色的羽毛在雪地里并不显眼,但它们鲜活、灵动,蹦跳的节奏杂乱无章,啄食的动作急切认真,小小的黑眼珠警惕地转动着。
真正的活物。不受控的,无法预测的。
李承乾的眼睛亮了。他立刻从窗边退开,跑到殿角,拿起他的弹弓,又从布袋里仔细挑选了几颗最圆润、分量最足的陶泥弹丸。
他没有贸然开窗射击。雪地太亮,开窗的动静会惊飞它们。他重新趴回窗台,只是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细的缝隙,刚够弹丸射出。冰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
他扣上弹丸,手臂穿过窗缝,架在窗台上,眯起眼,开始瞄准。
目标:最近的那只麻雀,它正背对着他,低头专心啄食,尾羽翘着,毫无防备。
距离不远,但目标小,且在不时轻微移动。
李承乾屏住呼吸。混沌珠似乎察觉到他全神贯注的状态,一丝比平时更清晰的暖流悄然注入他持弓的手臂和瞄准的眼睛,世界在他眼中仿佛瞬间变得更清晰,麻雀蹦跳的轨迹似乎也慢了一点点。
就是现在!
“啪!”
弹丸离弦,穿过窗缝,划破清冷的空气,带着轻微的破风声,直奔那只麻雀!
“叽——!”
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弹丸没有直接命中麻雀的身体(李承乾也没想一击致命,那太无趣),而是擦着它翘起的尾羽边缘飞过,打在了它身旁的雪地上,“噗”一声,溅起一小蓬雪沫。
麻雀受此惊吓,魂飞魄散,猛地炸起羽毛,扑腾着翅膀就要飞走!但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爪子又在雪地里打滑,扑腾了两下竟没立刻飞起来,只是惊慌失措地在小径上跳着、转着圈,出更加急促尖利的叫声。
这一下,整个麻雀群都炸了锅!其他麻雀也顾不上觅食,扑棱棱全飞了起来,但它们没有立刻飞远,而是在低空盘旋,惊慌地鸣叫着,似乎想弄清危险来自何方,又想等待那只受惊的同伴。
那只被擦中尾羽的麻雀,终于踉跄着飞起半尺高,却又因为惊慌和雪地湿滑,翅膀一歪,“啪叽”一下,竟一头栽进了旁边松软的雪堆里,只剩下尾巴和一双细爪在外面拼命蹬踹,搅得雪花纷飞,更加狼狈。
李承乾趴在窗后,看着这混乱滑稽的一幕,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不是无声的笑,是真正的、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带着气音的“咯咯”声。太有趣了!比打中木头人有趣一百倍!那种真实的惊慌,那种笨拙的挣扎,那种对整个小群体造成的连锁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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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立刻射出第二弹,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只栽进雪堆的麻雀终于挣扎出来,慌不择路地撞向一旁的假山石,又弹开,晕头转向地乱飞;看着其他麻雀在半空惊慌盘旋,叫声杂乱;看着这片方才还宁静觅食的雪地,因为他一颗小小的弹丸,瞬间变得鸡飞狗跳。
掌控感。一种对更鲜活、更不可控事物的,微小却真实的扰动和掌控感。
这感觉太好了。
他再次扣上弹丸。这次,他瞄准了半空中一只叫得最响、盘旋得最低的麻雀。
“啪!”
弹丸擦着那只麻雀的翅膀尖飞过,羽毛被打得纷飞了几根。那麻雀叫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拔高,窜上了更高的树枝,其他麻雀也吓得四散飞逃,瞬间,雪地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爪印和几根零落的羽毛。
李承乾放下弹弓,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窗缝边氤氲开来。他看了看手里简陋的弹弓,又看了看外面重归寂静、却已截然不同的雪地,第一次觉得,被关在这里,好像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他有了一片独属于他的“猎场”。
从那天起,丽正殿的窗户,在天气晴好、无风或微风的日子,总会悄悄开着一道缝隙。李承乾成了耐心的猎手。他的猎物包括但不限于:前来觅食的麻雀、偶尔路过的灰喜鹊、在屋檐下做窝的燕子(春天以后)、甚至误入庭院的白蝶、蜻蜓、甲虫……
他不再追求一击必中(事实上也很难),而是更享受射击的过程,以及弹丸给那些小生灵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反应。惊飞、炸毛、踉跄、慌不择路、短暂晕头转向、甚至因为受惊而撞上窗玻璃(厚纱糊的,撞不坏)……每一次射击,都是一场微型的、充满变量的戏剧,结局永远未知,远比射击宫人或木人有趣得多。
他的技术也在飞进步。距离估算,提前量预判,对不同鸟类飞行习惯的观察……混沌珠带来的那点细微辅助,让他本就专注的练习事半功倍。渐渐地,他能射中振翅起飞的瞬间,能打落蜻蜓的一片薄翼,能让蝴蝶惊慌地改变飞舞轨迹。
他将射落的羽毛、偶尔被打晕后捡回来的甲虫(观察一会儿就放掉)、甚至一片被弹丸击碎的花瓣,都收集起来,放在窗台旁一个原先装点心的小空盒子里。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证明着他在这方寸之间的“猎场”里,并非无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