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归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但眼神依旧清明。她看着地图上那几个被红圈标记的“接应点”,那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部署方面,”福伯继续说道,“咱们分了两班倒。白天鬼子飞机看得紧,咱们只能做些内河的转运和物资储备。真正的活儿,都在晚上。天一黑,船队就出,沿着苏州河支流摸进去,能在天亮前跑两趟。”
“今晚几点出?”李云归突然问道。
“十点。”福伯下意识回答,随即反应过来,“小姐,您不会是想……”
“福伯,麻烦给我找件干活的衣服,最好是耐脏的。”李云归解开了风衣的扣子,神色平静,“还有,把现在的药品清单和伤员名册拿给我。我要在出前熟悉一遍流程。”
“这……这太危险了!”福伯急了。
“福伯。”李云归看着这位看着她长大的老人,眼神柔和了一些,但语气依然坚定,“父亲把家底都捐出来了,那些伙计们在拿命搏。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只站着看。”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扇通往河岸的铁门,仿佛透过了黑暗,看到了那片正在燃烧的土地。
福伯看着她,最终没再说什么。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拿名册。
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一艘没有任何灯光的平底驳船,正熄了引擎,依靠惯性无声地滑向闸北边缘的一处废弃芦苇荡。
李云归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灰色布褂,头用带利落地束在脑后。她站在船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伤员名册,河风夹杂着硝烟和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胃里一阵阵紧,她微微皱了皱眉,站得笔直。
“小姐,前头就是接应点了。”福伯压低声音,指了指前方那片漆黑的河滩,“那是88师的一个临时收容点,据说……堆了几百号人。”
船轻轻靠岸,跳板刚搭上,一阵压抑的呻吟声便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李云归看清了岸上的景象。那根本不是什么收容点,简直就是人间炼狱。无数伤兵横七竖八地躺在泥地里,有的还在蠕动,有的已经没了声息。
“快!动作轻点!”福伯指挥着伙计们下船抬人。
李云归没有站在原地指挥,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下了跳板。虽然脚下的泥泞让她有些不适,但她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
“李记者!”负责交接的一名少尉军官满脸血污地迎上来,敬了个礼,“太好了,你们终于来了!重伤员太多,如果不运走,今晚还得死一半!”
“抱歉来晚了。”李云归看向伤员,“先运最重的。这艘船能装四十人,我们会尽快安排下一趟。”
“来人!搭把手!”
两个伙计抬着一副担架过来,脚下一滑,担架猛地倾斜。
李云归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入手是一片温热粘稠。
借着那一晃而过的手电光,她看清了,她的手正按在那名战士被炸烂的腹腔上。
李云归僵硬地尽可能小心的收回手,却并没有急着擦拭,而是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稳稳地扶住了担架的边缘。
“……小心些。”她的声音虽然有些颤,却依然维持着那份特有的从容,“别把他摔了。”
直到那副担架平稳地送上了船,她才缓缓松开手。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那里满是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那不是水,那是从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生命。
李云归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脏,也不是因为恶心。
而是一种彻骨的寒意,从那温热的血泊中,顺着指尖直钻进她的心底。
她刚才看到的那个伤口……那么大,那么深。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是一个可能有父母、有爱人,或许几天前还在给家里写信报平安的少年。
可是现在,为了守住这寸土,为了保护像她这样在后方的人,他被打烂了。
“疼吗?”
这个念头突兀地在她脑海里炸开,让她鼻腔猛地一酸。
怎么会不疼呢?肠穿肚烂,生不如死。可刚才那个小战士,全程死死咬着那个已经咬烂的木塞,一声都没吭,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记眼神,比任何惨状都更让李云归心碎。
她突然觉得自己站立不稳,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小姐?”福伯有些担心地走过来,“您脸色不好,要不去船舱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