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欣同学能够取得这样的好成绩,除了她自身的天赋之外,家长的教学方法也十分重要。”班主任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投影上出现了张欣欣的作业。
——上面有着欣欣妈精心的批改痕迹,在每一处错题旁,她都帮女儿分析总结错误来自哪个知识点的缺失丶应该如何改进。陈七月看见在一处错别字旁,欣欣妈批注着:“想一想,愉快是来自哪里的感受,所以‘愉’字应该是什麽偏旁?”
——又是下一张幻灯片,考查含反义词的词语积累:“()张()望”。欣欣空着没填,欣欣妈在旁边列举了十来个类似词语:七上八下丶东倒西歪丶大同小异丶异口同声……在这些词语旁边,还用娟秀的字体写下鼓励的话语:“小欣欣把这些词语都记下,下次这样的题目就不会再错了哦,加油!”旁边还配上一个小小的笑脸。
“欣欣妈妈举一反三的学习方法,是各位家长需要学习的标榜。”班主任说着,脸却板了起来,“有些家长,就连孩子最基本的作业完成情况,都不检查。同样都是家长,为何差异这麽大?”
“您说对吧,褚知衡的妈妈?”
陈七月看着张欣欣的作业上的批注,开始发呆,陷入沉思——就算是高中的时候,陈七月整理的笔记都没有这麽详细。何况这只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陈七月深感,在“用功”这件事上,永远都没有尽头。
做多少都不算多。
“褚知衡妈妈?”班主任见陈七月没反应,便双手撑在讲台上,歪着头身体前倾,歪着头看陈七月,又提高音调多说一次。
这时陈七月才反应过来,这叫的是自己。就算离开课堂许多年,陈七月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下意识地站起来。
陈七月快要站直了,才意识,自己不用站起来。但周围的家长已经发出阴阴的压抑着的笑。
“知衡妈妈,这就是我们在家长会里要举的反面例子。”班主任说,“这一次期末考,她女儿只拿了两个B,她之前还有一大版的作业空着。知衡妈妈,我想跟你说,孩子的学习你一定要上心啊!”
“要是家长都不做好正确的引导,孩子是很难学好的。”班主任的语气缓和一些,“总之,各位家长要引以为戒。”
陈七月早就低下头,手紧紧地攥着知衡的试卷,手汗打湿了卷子的一觉,让这纸张张扬地翘起来。她脸颊早已红透,一浪一浪的炽热扑打在她脸颊的皮肤上,钻进她疲倦的身体里。
血肉模糊地在自己身上雕刻成大家都认可的“光鲜亮丽”的样子,陈七月本已伤痕累累,以为终于熬出头,只是所谓的“孩子一时掉队”,就把自己拖入到万丈深渊中,让她再一次感受到切肤的,名为“落後就要挨打”的羞耻感。
就仿佛当初的努力悉数付诸东流。
家长会结束时,各科老师都给布置了暑假作业,一再强调,假期是学生温故知新,巩固根基的重要时间段。
陈七月就算感觉到这场努力,或许是骗局,但招架不住她身体内的血液已经渐渐沸腾,回程路上一阵头脑风暴,给知衡安排好一个暑假学习计划。等她把车停好在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时,拔出车钥匙,就捧着手机在备忘录里列出时间点。
陈七月还没开门,就听见屋子里传出游戏机的声音。她进门之後,看见褚之劲把茶几移开,在茶几原本的位置上铺上了一张毯子。知衡和褚之劲两父女把游戏手柄接到了电视机上,开始打游戏。
明斐还在一边继续画画。
陈七月深呼吸,强忍情绪,等他们打了一局游戏之後,她才板着脸用有些生硬的声音说:“衡衡,就算是暑假,心也不能散,要劳逸结合,不要总是打游戏。”
知衡一时间红了眼眶,整个空气都僵住了。褚之劲才连忙说:“衡衡,你去房间里帮爸爸把手机充电线拿出来吧。”
知衡进房间後,褚之劲对陈七月说:“七月,这孩子放暑假第一天,不用给孩子这麽大压力吧?”
房间里的知衡本想出门,听见父母的争吵,她停住脚,躲在门後面细细地打听。
“你知道吗?衡衡语文数学都只有七八十分!”陈七月一心急,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高中物理才二十几分呢!这才什麽时候啊,这麽着急。”褚之劲笑了笑。
见褚之劲这一副不正经的样子,陈七月抓起沙发上的枕头,往褚之劲的胸怀里扔过去,喊道:“这才一年级呢!别的小朋友都九十多,还有不少双百的呢!现在是孩子打基础的时候!”陈七月厉声说完,深感脑袋缺氧,嘴唇都在颤抖。
“一年级孩子的天性就是玩啊,你这老是逼着她坐在书桌前,这不就是压抑她性格的发展吗?”褚之劲见陈七月“过度认真”,也不耐烦地说。
“大家都在努力,要是她落後了,以後哪有选择能释放天性的未来的机会啊?”
“那你努力了那麽多年,现在释放天性了吗?”褚之劲轻而易举地击中要害。
陈七月低下头,避开褚之劲的眼睛,嘴里有许多“难言之隐”等着辩白,但此刻她心里的提词板已经猛地被褚之劲嘻嘻哈哈地抽走。
——辩白之词都要念台本,所以并非发自肺腑。但多年来的惯性,她无法接受没有这道桎梏会是怎样,所以猛然被扯掉遮羞布的羞耻感久久地盘踞在陈七月胸口上。
次日下午三点,知衡换上了打球的运动服,和褚之劲一起从房间里出来,敲了下陈七月房间的门,说:“妈,我写完今天的暑假作业了!”
“真的假的?”陈七月盖上手提电脑,转过头,有些狐疑地说。
“真的。”褚之劲说完,搭着知衡的肩膀,“刚刚我给她检查过了。”
陈七月见褚之劲这麽说,暂时不追究——何况她现在还在研究叶九思和她堂姐的案件。两父女出门後,陈七月继续沉迷在电子文档中。
一旁的明斐头也没擡过,专心致志地继续画画。
傍晚,知衡和父亲一起回来之後,陈七月从电脑椅上站起来,舒展筋骨,走出房门。她看着两个大汗淋漓的人,说:“衡衡,快去换衣服,等妈妈给你检查一下作业。”
陈七月一翻开知衡的作业,却看见语文摘抄作业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从昨天早上郁结起来的尴尬与羞耻却开始变质,毛手毛脚地从知衡的文具盒里拿出橡皮,用力擦掉上面所有的字迹。
知衡吓傻了,然後猛然尖叫。她身後的褚之劲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