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璎郡主清白已污,应废黜其皇太子妃之位。”大司命皱了一下花白的长眉,虽然觉得有点可惜,可鉴于罪行无可挽回,只能按律令冷冷宣布,“然后,应施以火刑,焚其不洁,以告上天!”
听到那样的判处,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面对着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儿,他也无力维护。另一边,青王不动声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自己心腹谋臣的肩膀。
然而,那个有着惊人容貌的鲛人少年却毫无表情,冷冷面对着发生的一切,空茫的眼睛对着方才太子妃说话的方向,冷漠空洞,既无喜悦,亦无不忍。
“废黜她……”王座上,随着大司命的声音,帝君醉醺醺地重复,臃肿的身体几乎从座位上滑落下来,一边的宠姬连忙抱住他,为他抹去嘴角流出的酒水。
因为长年荒淫无度的生活,才五十八岁的承光帝过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内宫已经多日不上朝听政。连西海上的冰夷入侵云荒,都交由皇太子处理,丝毫懒得过问。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禀告说太子妃可能已不洁,用如此重大的消息惊动帝君,承光帝也不会来到殿上。
然而虽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个肥大的身躯里也已经荒淫得失去了神志,似乎根本没有听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说什么,承光帝只是随着大司命的话,醉醺醺地重复:“废黜……烧死,烧死她!”
帝君的声音一落,左右侍卫拥了上来,迅速反剪她的双手,摘除她头上的珠冠饰物,将她压下去准备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边看着,几乎要对自己的女儿喊出来了,“璎儿,逃啊!”
女儿虽然年轻,但是天赋惊人,得到过空桑剑圣尊渊的亲授,论技艺已经是白之一部的最强者。如果她要逃脱,如今这个白塔顶上的侍卫是绝对拦不住的!
然而那个空桑贵族少女只是呆呆地站着,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处置。
“放开她!”无数的冷眼中,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凌厉愤怒,“谁敢再碰她一下我杀了谁!”
殿上所有人转头,齐齐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个侍从走漏了消息,带兵在外的真岚皇太子居然在此时匆匆返回,从辇道上大步走上殿来。他看着跪倒的百官,冷笑道:“放肆!你们这些人,怎么敢如此对待空桑未来的皇后?”
空桑未来的皇后——这样的用词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皇太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虽然明知未婚妻犯下如此大罪,依旧不曾有废黜她的打算?!
众臣面面相觑,不明白真岚太子为何会忽然维护白璎。那个一直以来我行我素、桀骜不驯的真岚皇太子,对于这门婚事原本是非常抵触的,为何在宫闱丑闻被揭发的当儿上忽然改了腔调?拒绝娶白王之女为妃,是他多年桀骜的坚持吧。为此,甚至几度和承光帝发生冲突,却最终不得不妥协。
然而,如今冰族四面包围了伽蓝帝都,皇上病情危在旦夕,内外交困之时,统领兵权的皇太子实际上已经接掌了这个国家。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话。
白王默默拉过女儿,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却是暗自愤怒。
只有那个鲛人少年抬起头,默默看向了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刻骨的憎恨。
在皇太子的坚持之下,大典还是如期举行——因为冰夷的入侵,大婚典礼显得颇为匆促。不但没有以前每次庆典时六合六部来朝、四方朝觐恭贺的盛况,从阵前匆匆赶回参加婚典的真岚皇太子甚至还穿着战甲。
万丈高的白塔顶,神殿前的广场上,天风浩荡。
风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来的太子妃盛装华服,静静等待着夫君过来。等到距离近到可以不被旁人听见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女子开口了,带着一丝冷笑,问自己的夫君:“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对这门婚事的吗?”
“当然!”皇太子挥手赶开一个上来为他更换战袍的礼官,有点不耐烦地回答,“我们俩以前谁都不认识谁——谁愿意接受一个被配给的女人啊?大爷我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吗?”
听到那样直白得近乎无礼的话,白璎郡主怔了怔,从珍珠缀成的面幕后抬头看未来的夫君——很久前,她就听宫人私下说过,这位真岚皇太子其实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国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离民间。长到了十四岁,因为承光帝已经年老得失去了让后宫受孕的能力,眼见皇家血脉和力量都无法延续,才不得不将这个血统不那么高贵的孩子迎入伽蓝帝都,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着对面的人,白璎忽然笑了:“怎么现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家伙这样欺负一个女的!”一口气喝完了一盏木樨露,才感觉稍微缓了口气,真岚皇太子哼了一声,“那个鲛人还是个未变身的孩子,能做什么?被亲一下又怎么了?大爷我都不介意,他们抬出什么祖宗规矩来,居然要活活烧死你——那是什么道理!我就是要娶你!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就因为这样?”白璎的眼里蓦然有说不出的情绪,叹息道,“我已经是不洁不祥之人——匆促决定,以后殿下会为所册非人后悔的呀。”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真岚把杯子一搁,指着白塔下面黑云笼罩的大地,蹙眉道,“现在先要对付那些从西海上觊觎我们的冰夷!”
顿了顿,力战过后的疲惫显露在他的脸上,皇太子往后靠了一下,躺在铺了锦缎的长椅上,喃喃道:“如果空桑亡国了,那么什么‘以后’都不用谈了。”
那些乌合之众冰夷算什么呢?那么多年来,他们流浪在西海上,一直觊觎着云荒,却一直没有办法踏足。不关心朝政的太子妃没有多想这些,仿佛自顾自想着心里的事情,沉默了片刻,终于咬了咬牙,低声开口:“真岚殿下……请你……请你饶恕苏摩吧。”
“苏摩?”真岚皇太子想了想,却记不起是谁。
“就是那个鲛人傀儡师……”仿佛有些艰难般的,白璎开口,“他还是个孩子。他……他只是被人教唆而已。”
“嗯。”听着唱礼官开始冗长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点头,“我也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他。”
白璎愣了一下,没想到身为皇太子,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给自己带来耻辱的鲛人奴隶——这个人的心胸,倒是比她预想的大了太多。
“那么,能,能让臣妾再见他一次吗?”有些孤注一掷地,她提出了这个非分的请求,几乎是带着哀求,“只见一次。”
“怎么,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鲛人?”真岚皇太子反而有些诧异起来,“你也知道那个家伙只是奉了青王的密令来引诱你的,对吧?”
“我知道。”白璎的声音很轻很细,“我……我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啊。”真岚皇太子看了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干脆地答应,“好!”
册封大典开始之前,征得了皇太子的同意,这个鲛人少年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犯下了那么大的罪,那个少年竟然并不害怕,只是漠然地面对着这个因为自己差点被送上火刑架的少女,脸色苍白阴郁,一语不发。
沉默了很久,白璎终于开口,轻声道:“苏摩……我求皇太子赦免你。他答应了。”
骤然死里逃生,一般人早已经喜不自禁,然而那个鲛人少年居然还是毫无表情,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
顿了顿,太子妃秀丽的眉头蹙起,尚自留着一丝稚气的眉间却有一种恍惚的悲凉,她慢慢地开了口,艰难地问:“是青王……青王派你来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来,要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然而,听到自己那样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鲛人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动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视着眼前这个盛装的女子。忽然间,他开口了,声音飘忽而冰冷:“青王说,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玷污空桑未来的国母,让皇太子另立太子妃,他就烧了我的丹书身契,让我自由。”
说到这里,少年眼里有尖锐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当然,获得自由是一回事。对我这个卑贱的奴隶来说,如果能勾引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啊!空桑人里最尊贵的女子……想起来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里有报复后的快意和多年积压的刻毒,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苏摩。”她怔怔看着这个鲛人少年,只觉得心如刀割。
其实,这样说清楚了也好,至少心里再无挂念。她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