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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第20页)

“胡闹!”罗诺族长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经三步两步冲入人群,一看女儿手上那条云锦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又急又怒,一个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儿脸上,冲口而出,“不要脸的丫头!居然把云锦给冰夷!”

话一入耳,云焕肩背陡然一震,目光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杀气。慕湮此刻已经推着轮椅走入了人群,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气,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拉住云焕被抽得流血的手臂,对他微微摇头。感觉师父温暖柔软的手拉着自己,云焕心头一震,将光剑缓缓松开,低头对师父勉强笑了笑,不说话。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亲当众责打,愣了愣,忍不住捂住脸痛哭起来,“为什么打我!是父王你自己说的,云锦腰带给谁由我自己高兴——哪怕是给盗宝者!”

“给盗宝者也不能给那些冰夷!”罗诺头人向来把女儿看作自己的骄傲,妻子去世后对她们宠爱至极,但此刻看到小女儿居然公开向一个路过的冰族人示爱,还被当场拒绝,登时愤怒得犹如一头狮子。

再也顾不上那个冰夷是和女仙一起来的,族长咆哮着一把夺过女儿手中的云锦,几下撕得粉碎,丢到火里:“我罗诺没有嫁给冰夷的女儿!曼尔戈部也没有向冰夷献媚的女人!他们夺走我们的土地、欺压我们、侮辱我们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军队杀了的!如果不是爹拉着你们两姐妹躲到沙狼窝里,你们早一起被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尔戈人被杀?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尔戈部落?

慕湮心里陡然一惊,有不祥的预感。她手里强健的臂膀也再度震了一下,云焕原本一直不动声色的冷硬的脸起了奇异的变化,抿住了嘴角,看着罗诺族长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恶毒和仇恨,如欲搏人而噬的野兽。

“焕儿?焕儿?”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长的盛怒吸引过去时,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却察觉出了身侧刹那间闪现的极大杀机,紧紧拉着弟子的手,不敢松开片刻,压低了声音,“你要干什么?把你的杀气收起来……这里没有你要杀的人。我们回去。”

“有。”云焕一眨不眨地盯着火边慷慨陈词的族长,冰蓝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认出来了。他就是十五年前那个强盗!”

“焕儿?”慕湮忽然间明白过来弟子说的是什么,脸色更加苍白,“不要动手,我们回去。”

虽然知道此刻是绝不能动手的,然而看着火光映照下那张粗犷剽悍的脸,记忆最深处的那扇大门轰然打开——扑面而来的,是地窖里弥漫的腐烂血肉的味道,饥渴、恐惧,以及崩溃般的绝望。而地窖头顶上那些暴民在大笑着喝酒……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十五年来从来不曾片刻忘记!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让那些声音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现在发现原来还没有。那些折磨他侮辱他的家伙,居然还活在自己的眼前,说着和以前一样的话!

那个蛮族的头目在对女儿和民众大声咆哮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满耳只是回响着“冰夷”两个字。只觉得无法移开脚步,云焕冷冷盯着那张脸,眼睛不知不觉泛起军刀才有的铁灰色。

“焕儿,焕儿……我们先回去。”慕湮紧紧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开光剑便会斩入牧民人群中。然而这样说着,她感觉胸口的不适在慢慢加强,仿佛有什么在侵蚀着,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啪。”在云焕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剑的瞬间,那只一直拉着他的手松开了,颓然垂落。

“师父?!”霍然转身,帝国少将脱口惊呼,然而在看到轮椅上再度失去知觉的人时,眼光迅速改变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鞘,瞬间封住了原本已经炽热的刀。

被父亲那样的盛怒吓住,央桑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的云锦被撕掉,讷讷看着父亲,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说他是好人啊……女仙说的!”

女仙?那样一句话让罗诺族长愣了一下,所有牧民这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边。然而那儿已经空空荡荡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声,再度转头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门正轰然落了下来。

“湘!湘!”轰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断了光线,横抱着失去知觉的师父冲入室内,云焕呼唤着自己的鲛人傀儡。内室忽然传来轻轻“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云焕来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灯!”

过了片刻湘才从最深处的石室出来,面无表情地进入内室,用火绒将石烛台上的火点起。

云焕抱着慕湮站在那里等待,感觉怀里的人如同死去一样毫无声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虽然明知是类似“灭”字诀那样的暂时休眠,然而那种恐惧还是如同第一次猝不及防看到师父倒下时一样袭来——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只有三个月的大限,他低头注视师父苍白清丽的脸,总觉得有不祥的阴影笼罩着。

三个月……三个月后,这双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来。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点起了火,然而一边的少将脸色却是阴沉的,仿佛没听到一样地站着,身子慢慢发抖。许久许久,才俯身将怀里轻得如同枯叶的人放下,却不肯松开手,坐到了榻边,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缓缓将剑气透入体内。

小蓝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想起最初见到时那只蜷缩在师父臂弯,怯生生看着他的蓝色小狐狸,少将眼里骤然起了怒意。那畜生根本就不会照顾师父。以前在这座空荡荡的古墓里,师父猝然昏死之后,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才会醒来。该死的忘恩负义的畜生……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用剑气透入师父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样觉察到她体内立刻有凌厉的气劲反击出来,然而这一次,师父却并不像小憩过去的样子。

——怎么回事?

“师父?师父?”恍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云焕颓然停住了手,任没有知觉的身躯靠上他的肩头,发丝铺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隐隐感觉师父体内的气脉如潮般汹涌,却紊乱无序,而且在迅速地衰微下去。

石烛台上的灯影影绰绰,映得他的面容明灭不定。湘只是木然地立在一边,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然而云焕失神地跪在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

总以为有了准备不会再如此惊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师父倒下,心里的恐惧还是压顶而来,比之十五年前的死亡地窖里更加剧烈。转瞬便不能思考,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是的,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黑暗里濒死挣扎着,立下了种种誓言:绝不要再第二次落到这样的境地里……绝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负……也绝不会再去期待有谁来救他。然而在这样的绝望之中,忽然之间白光笼罩了一切,一双手打开了那隔断一切的门,将他从绝地里带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这一双柔软的手。

可是,这仅剩的一切,眼看就要被夺走了。

“师父……师父。”今日和仇人蓦然的重逢激起了回忆,云焕再也忍不住。他喃喃低下头去,握起那双没有温度的手,颤抖地压在了自己的唇上,垂头埋在了她的手心里。

有一些事情八年来他始终不曾明白。在伽蓝帝都的明争暗斗之间走了那么远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这次回到博古尔沙漠之前也不曾了解——不知是故意遗忘,还是不敢去记忆。

帝都里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笑脸,觥筹交错之间称兄道弟的同僚,朝上军中纷繁复杂的人事,名利场上权谋和势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样每日在胸中来去,湮没昔日所有。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实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万丈地从这片大漠离去,从帝都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鹰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开门迎接他的,依然只会是这双手。

如果不是这一次有机会重新回到这片大漠,他将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对这双手的依恋。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慕湮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内息在瞬间微弱下去,却平静不再紊乱。

“师父?师父?”云焕狂喜地脱口,扶起慕湮,然而她虽然轻微地开始呼吸,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已经表明生命的迹象重新开始回到了身上。云焕长长松了一口气,合上眼睛。

“出去。”仿佛不愿被傀儡看到此刻脸上的神情,云焕抬首吐出了两个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刹那间,高窗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云焕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弹指,“啪”的一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滚了下来,发出受伤的呻吟。蓝狐在脚边缩成一团,显然被他气劲伤到了,“呜呜”地叫。

“哼。”云焕冷笑。

“焕儿你……又欺负小蓝。”忽然间怀里的人开口了,微弱地抬手——他竟没有觉察师父是何时醒转的。蓝狐负痛蹿入主人怀里,慕湮怜惜地轻轻拍着它被剑气伤到的前肢,这次不知为何却没有立刻开口责怪云焕,只是默默低头。

“徒儿错了。”这样的静默反而有种无形的压力,云焕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认错,“请师父责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慕湮微微笑着,看向弟子的脸,“孩子偶尔做错了事,怎么能随便责罚?只是记住以后不可随便出手欺负人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样的话平平常常,却让云焕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如遇雷击,只是低头答应了一声,不说话。

“小蓝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轻轻抚摸着蓝狐的背,目光是温柔而复杂的,叹了口气,“你看,它的毛都开始褪色了……也难怪,孙子孙女都已经有几十个了。我每次把它赶出去叫它不要回来,它都不肯,每月去窝里看一次子孙,然后拖家带口地回来。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这里来看看师父的墓……”

云焕这时才发觉,跟着蓝狐从高窗里蹿进来的,还有一队毛茸茸的狐狸。个个睁着有些惊恐的眼睛,看着出手伤了它们爷爷的人,躲在石室一角不敢上前。

云焕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低下身,对那一堆小狐狸伸出手去。

然而小狐狸们警觉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军人,“咿咿呜呜”了几声,似乎畏惧对方身上那种说不出的杀气,还是没有一个上前去。只有小蓝不计前嫌,从慕湮怀里跳了出来,一瘸一拐走到云焕身边,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抬头看着八年前相伴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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