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语声恢复到了记忆中熟悉的柔和平静,完全没有片刻前欲斩杀他于剑下的凌厉,“先运气看看是否有余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撑着帮你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来没。”
“我的女伴?”或许是做了太久的噩梦,云焕一时间回不过神,许久才明白,神色不自禁地有些微焦急,“湘?她没事吧?她可不能出事。”
“应该没事。”慕湮侧头看着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们俩都先顾着自己吧——也是长进了,以前你十几岁的时候,可是丝毫不关心别人死活的。”
云焕忽然间沉默。十几岁的时候?师父能记起的,也不过是那时候的事情吧?
“很美丽的女孩……”慕湮注视着另一边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认出了那是鲛人,却没有说明,只是微笑,“为了你可以豁出命来不要的女子——和叶赛尔那丫头一样的烈性啊。可惜她和你……”
“湘是我的傀儡。”沧流帝国的少将忽然出声,打断了师父的话,冷冷分辩,“她只不过是个鲛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陡然顿住,诧异地回头看着弟子,目光变换:“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个征天军团的战士都配有傀儡。”刹那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多余,云焕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已经无法收回,只是淡然回答,“没有鲛人傀儡,无法驾驭风隼。”
“风隼?”那个词显然让女剑圣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黯淡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看定弟子,“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种可怕的杀人机械。为了操纵那样的机械,你们把鲛人当作战斗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牺牲。”
“师父,你看过风隼?”云焕忍不住惊讶——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不知道师父竟然还知道沧流帝国里的军队情况。
“我摧毁过两架。”慕湮微微蹙起眉头,摇摇头,“不,好像是三架——就在这片博古尔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尔沙漠?”云焕霍然抬头看着师父,恍然明白,“霍图部叛乱那一次?”
“我已经记不得时间。我在这座古墓里待得太久了。”慕湮脸色是惯常的苍白,然而隐约有一丝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师兄去世不久,你和叶赛尔还没有来到这里。”
云焕低声:“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帅亲自领兵平定霍图部叛乱的时候。”
难怪当年在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四面围剿下,霍图部还有残部从巫彭大人手底逃脱——原来是师父曾出手相助。那么说,叶赛尔他们一族多年的流浪,却最终冒险回到故居,并不是偶然的?族中长老是想来此地拜访昔日的恩人吧——只是叶赛尔他们这些孩子,当年并不知道大人们的打算。
“巫彭?……我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地喃喃,手指敲击着石头的莲座,“我是记得有个非常厉害的军人……左手用一把军刀,操纵着一架和一般风隼不一样的机械。那个机械可以在瞬间分裂成两半,因为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出现无数幻影……”
“那是比翼鸟!”云焕脸色一变,脱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国刚造出比翼鸟,第一次实战便是作为巫彭元帅的座驾用在平叛里——结果,平叛虽然成功,归来的比翼鸟也受了无法修复的损伤,成了一堆废铁。帝国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图纸制造新的机械。
那是耗资巨大的工程。五十年来,帝国也只陆续制造了五架比翼鸟,非到重大事情发生——比如这次皇天出现,不会被派出。而每次动用比翼鸟,不像风隼可以由巫彭元帅全权调度,而是必须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许。
即使他是少将的军衔,至今也不曾驾驶过比翼鸟。而师父,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毁过两架风隼,而且重创了元帅的比翼鸟座驾。
那样强的巫彭元帅,被所有战士视为军神——居然也曾在师父手下吃亏过!
“啊,他就是十巫中的巫彭吗?”慕湮仿佛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抬手按着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记住这个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赐,那一战打完后,我的余生都要在古墓的轮椅上度过。”
“师父?”云焕忍不住诧异地脱口——师父那样重的伤,原来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后留下的。
“不过,我想他恐怕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咳嗽让苍白的双颊泛起血潮,顿了顿,慕湮对着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断了我全身的血脉,但是我同样一剑废了他的左手筋脉——他这一辈子,再也别想握刀杀人。”
“师父……”这句话让沧流帝国少将震惊地坐了起来,注视着师父。
原来是师父,是师父?!
加入军团后,多少次听巫彭大人说起过昔年废掉他左手的那个神秘女子。那样的盛赞和推许,出自从来吝于称赞属下军人的帝国元帅之口,曾让身为少将的他猜想:当年一剑击败帝国军神的,该是怎样的女子——想不到,原来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
他的师父,空桑的女剑圣——慕湮。
“原来是沧流帝国的元帅,难怪。”慕湮却是仿佛在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场拼杀,微微点头,眉头忽然一扬,看着弟子,傲然,“不过,就算他是什么帝国元帅、什么十巫——哼,这一辈子,他也别想忘了我那一剑!”
那一瞬,久病衰微的女子身上骤然绽放出不可掩盖的光芒,如同瞬间脱鞘而出的利剑,几乎在刹那间夺去了他的神志,目眩神迷。
从少年时开始,他就默默注视着师父,多年的潜心观察,曾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和掌握了师父的性格和心思——却不曾料到,那样看似优柔软弱、近乎无原则的善良背后,竟还埋藏过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不由自主地,云焕声音再度恭谨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轻声,“五十年来,元帅都没有忘了您。”
慕湮粲然一笑,清丽的眉间闪过剑客才有的傲然杀气:“我不管什么征天军团、什么帝国元帅,也不管什么霍图部、什么反叛——这般上天入地地追杀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被我看见了,我……”
声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从颊边“唰”地退去,一语未毕,空桑女剑圣的头忽然间往前一垂,整个人从轮椅上悄无声息地跌落地面。
“师父!师父?”云焕眼睁睁地看着慕湮毫无预见地忽然昏厥,那一惊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跃起,闪电般抢身过去将跌落的人抱起,“师父!”
然而,只不过一个瞬间,怀里的人却居然已没有了呼吸。
“师父?”那个瞬间,他只觉再也没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双手剧烈地发抖,头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师父死了?怎么可能?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和教导,起码知道十一种方法可以对这种猝死的人进行急救。然而那一刹那,头脑里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抱着那个瞬间失去生气的躯体,呆若木鸡地跪在原地,耳边轰然作响,感觉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童年留下的、记忆里永远难以抹去的沉闷的黑暗。
双手双足都仿佛被铁镣铐住,僵硬得无法动弹。说不出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包围,没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终将被所有人遗弃——包括他的族人和敌人。所有人。
“师父!师父!”他只觉全身发抖,无法呼吸,只是下意识地摇晃着怀里的人,脱口大喊,“快醒醒!”
没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鲛人傀儡依然昏迷,而怀里是失去血色单薄如纸的脸。那样漫长的一瞬间,在他的感知里,却仿佛像是恒久的地狱。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蹭到他脸上。平日只要有异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觉的军人,直到那个奇怪的冰凉的东西接触到肌肤,他才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
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着他,同样黑色的小鼻子凑过来,嗅着他的脸——那是一只蓝色的狐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软塌塌地趴在他肩上盯着他,黑色的眼睛里依稀还有困倦的表情,显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惊醒。
凑过鼻子,一轮试探的蜻蜓点水般地嗅,仿佛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蓝狐眼里懒洋洋的疲惫一扫而空,忽然兴奋了起来,欢喜地叫了一声,猛地凑了过来。
“去。”认出了是师父养的小蓝,云焕依然只是木然挥手,将那只挡住他视线的狐狸从肩头扫了下去,死死盯着怀里没有知觉的女子。
那张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最后扬眉时的微笑,那是温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傲然侠气,宛如脱鞘的利剑——然而瞬间便枯萎了。一切来得那样忽然,就像一场措手不及的袭击,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便已经结束。
他张了张口,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声。
“呜——”蓝狐没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后一连打了几个滚才站起来,发出被惹恼的低叫,龇牙咧嘴地凑上来。然而一翘头,看到那一袭昏厥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来,眼睛闪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蹿了上来,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头,尖利的牙齿深深没入肩井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