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幽暗。
自大理寺和刑部将凌首辅缉拿归案后,关于太子侧妃大义灭亲,告发生父之事传遍大盛,朝野间对她颇有讚叹;然身为话题中心的另一个人,此时却遭囚于大牢,不见天日。
凌思思好不容易避开太子耳目,在季紓的帮忙下,买通牢房侍卫,走进幽暗潮湿的牢中,便在走廊尽头,那阴暗的角落里瞧见了想见的人。
只一眼,便让她不禁红了眼眶。
只见不见光的角落里,凌首辅闭目盘腿坐于残破的草蓆上,神色安然,身上被匆忙换上的囚衣上有些脏污,虽不见血跡,可仍然刺眼得很,偏偏他如此淡定,倒好似所在不是牢房而是禪寺。
应是听出了她踌躇的脚步声,凌首辅似有所感,睁开眼睛,朝凌思思的方向看了过来,迟疑地唤道:「思嬡……是你吗?」
凌思思闻言,眨了眨眼,勉强压下了泪意,走了过去,「……是我。」
她伸手掀开斗篷,来到牢房前,隔着一道栏杆,透过角落里昏黄的烛火,她飞快地在他身上打量过一圈。见他只是神态略显疲倦,身上却未有伤痕,想来靳尹已经认定他难逃此劫,故而也未对其拷打,让凌思思暗松一口气。
倒是凌首辅见她前来,语气不善道:「牢房苦地,侧妃身分尊贵,怎可踏足?」
凌思思知道他还气着当时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心里也不好过,只抿了抿唇,垂眸道:「我来看看你。」
凌首辅打量了她几眼,神色疏远,「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你深夜前来,恐怕太子并不知晓吧?侧妃就不怕被太子知道了,你这用心良苦就功亏一簣了?」
凌思思闻言一愣,当即红了眼眶,手指一紧,于指腹落下一道月牙印子,偏还得哽咽着硬声道:「他不必知道。我也不会让人随意动手的!」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着毫不着调,可凌首辅却听明白了。
明明心里难受,不愿让他们受到伤害,可偏偏还要嘴硬……
凌首辅想到这里,再看她微红的眼角,终是心软叹道:「思嬡啊,你这么爱哭,若是轻易让人看见了,那你所为之谋划的这一些,岂非要前功尽弃了?」
凌思思一愣,抬起头来,一滴泪在眼里滚来滚去,险险要落下来,「……阿爹?」
凌首辅笑得极恬淡,目光温煦得如四月的阳光,缓了语气道:「阿爹都知道,你是想保护家人。在府里时,不过是要演给太子看罢了。」
「您、您怎么……」
看出凌思思的惊讶,他仅是一笑置之,道:「其实早在事发半月前,东宫的季詹事便曾来找过我,暗示太子欲利用七星楼一事,欲借刀杀人,对爹下手,因此爹也不是毫无准备……」
季紓……?
季紓他既然来找过阿爹,依照他的性子,应该提醒过他才对,可阿爹为什么……
「那东宫詹事季紓,和你关係匪浅吧?」
「阿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凌思思气他这种时候还想八卦,不禁恼怒地瞪向他。
不过,凌首辅丝毫没有半分自己身陷囹圄的焦急,反而还轻扯唇角笑了起来,「从上回他来府中寻你,我便看出来了,你俩之间互有情意吧?因此他才寧愿违背太子之意,回护于你……」
「……我和他的事不是重点!」
凌思思简直要被他气坏了,都什么时候还执着八卦女儿的感情世界呢。
她想了一想,心下一定,很快压低声音道:「阿爹,你放心,眼下刑部和大理寺那边还没定罪,一切都还有转机,我们都在外面想办法;就算不行,大不了就硬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您出来的!」
为防旁人听见,她语气不高,可在说这话时眼里却亮的惊人,充斥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坚决,竟让人一下子捨不得移开目光。
凌首辅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脸上神情云淡风轻,「我虽难逃此劫,可大丈夫生而坦荡,又何惧一死?自古多少异乡魂,至少爹能死在故土,落叶归根已是无憾。」
他说到此处,脸上竟透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生死真能置之度外,全然不在乎了。但片刻,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忧色,在目光触及栏杆外的凌思思时,转而愈盛。
「只是,我这一走,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和你娘……」
「阿爹!」凌思思喉中一滞,心头一阵绞痛,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你别急,听阿爹说完。」彷彿知道她要说什么,凌首辅抬手止住了她未开口的话,道:「爹这一生,为了私心也做个不少错事,实也算不上清白。我虽位极人臣,尽享荣华,可所做所为自当不得一句好官;但对你和你娘,虽称不上尽善尽美,捫心自问,却也勉强当得一位及格的夫君和父亲……因此,你千万要记得,纵然在天下人面前,为父不是个好人,但至少爹从未对不起你们!」
「阿爹,您到底在说什么胡话!我、我都说了,会想尽办法救你们的,您这样说……好像要交代什么似的……」
凌思思听着他如交代后事般的言语,隐隐意识到什么,眼中一酸,望出来的景物已蒙了一层泛白的莹光,却仍挣扎着不想明白。
凌首辅惋然长叹,「思嬡啊,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无忧的官家小姐了,没有阿爹,你也有自己该做的事,该走的路,爹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凌思思的泪险险从眼眶里逼落,她仰着脸,望着头顶小小的一扇窗,逼迫着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将眼泪逼了回去。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他道:「既然是自己选的路,那就得走下去,往前走,永远别向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