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醒了,就来找我。”裴骤辉说。
门终于关上。
林在云摸到了怀里的东西。是沈子微送给他的那一把短剑。
他那一夜用这把剑殉国,裴骤辉许是怕他再回想到那些事,将它藏了起来。
剑柄上刻着万岁无忧,他不要一万岁光阴,也不想变成永生不死的老妖怪,可是人生短短十几年,原来亦不能无忧。
裴骤辉的恨消尽了,裴家陷入阴谋暗害的旧案,也算是大仇得报。无论当年是哪一个皇子害了裴家,令老将军尸骨无还,如今,裴骤辉得尽天下权柄,雪了恨销了仇,人生得意事已尽。
就算这时候,被林在云杀了解恨,裴骤辉想来是甘之如饴。
林在云抱着短剑,坐在窗台边。窗外面半夜飞雪,窗里面一灯如豆。他的心也和微弱的灯火一样,飘忽不定。
是他要裴骤辉效忠太子,才激怒了三哥。是他要太子容情,才害得太子受制于人,终陷囹圄。太子被废,裴骤辉看清形势,决定反,一步一步,是他推动。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幽冥之中,深恩负尽。林在云算不清楚,他是否偿尽了罪债。
裴骤辉要他去报仇,可是他该向谁讨债。
林在云想了半个晚上,才抱剑起身。
他游魂似的,穿过花间长廊,满身风雪,进了内室。裴骤辉靠在榻上,似在熟睡。
睡得那麽沉。
林在云进门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裴骤辉亦没有醒。
林在云走到近前,听着裴骤辉平缓的呼吸声。他只要拔出剑,就能替父兄雪恨。
这样近的距离,就算找不到这个人真心的位置,插不进心口,也必然一剑封喉。
林在云拔出短剑,深深插了下去。血好像溅在他的脸上,凉透了心。活人的血应该是热的,怎麽脸上满是冷意。
凉凉的液体顺着脸滴滴答答往下淌,刺目的红占据了视线。
那平缓的呼吸声戛然停止,就像那一夜,父皇的呼吸止住,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心跳如擂,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林在云不喜欢独自留在这样的深宵里,父皇和皇兄们去打仗,留他一个人,他受不了这样的孤单,冒险跟着跑去。
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原来裴骤辉也没有那麽厉害,一把凡铁,就把这个人杀掉了。林在云松开手,短剑落地,他茫茫然後退,那把剑上,血仍在流。
他满身被溅的血,滴滴答答跟着他淌。他往外走,血也一路蜿蜒。
林在云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要走,他应该留在原地,欣赏仇人被杀的惨状。可他一步也不敢停,滴滴答答的血,在耳膜不停震响,他捂住耳朵,那些声音仍然无孔不入。
有人在身後面叫喊着他,小七,殿下,七弟……那些鬼魂的声音渐渐如泣如诉,好像在逼问他,在为谁流泪。
在幽州失忆的几个月,他一直做这个噩梦。梦里面太子的鬼魂紧紧跟随着他,问他为什麽不报仇,太子流血的脸,父皇紧闭的眼,梦里面无数的哭喊和满目的血。每到这时候,裴骤辉就会紧紧抱住他,一遍遍安慰着他,拿起某一本兵书,临时编一个猎户耕织的故事。
现在,这个梦又卷土重来。
林在云踉跄着跑出花间回廊,下一个回廊,却又出现了太子的鬼魂,远远看着他。
他不敢走近,转过身想往回走,裴骤辉就在背後,染血的匕首上,还泊泊流着血。
林在云骤然惊醒,极力喘息,想要驱散恐惧,有人倒了水递给他,紧紧握住他的肩,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他抱紧怀里短剑,满脸粘稠凉湿的液体,半是汗半是眼泪,被夜风吹得凉透,黏着黑发糊在脸边。
裴骤辉见他表情空白,心跟着紧揪住,只能不停低声安慰着。明明是数九隆冬,却跟着他出了满额满脸的冷汗。
林在云辨认着裴骤辉,“你——”
裴骤辉哑声道:“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听到你梦中呓语。你又梦到了太子?那只是梦……”
林在云才意识到,刚才只是梦。裴骤辉将短剑还给了他,他就在杀与不杀的挣扎间,做了场噩梦。
梦里面的绝望,却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林在云只觉得五内俱冷。原来他是不希望这个人死的,他手里握着利刃,却连剑鞘都拔不出来。
他看着裴骤辉,竟然说了出来:“我怕杀了你。”
这世上,第一个教他的是父皇,後来是太子教他礼义,再後来裴骤辉教他骑射。他凡有不解和困惑,已经习惯了问他们,哪怕现在,他仍改不了。
裴骤辉道:“你没有杀过人,当然会怕。”
这世界上,他唯一杀过的人是他自己,他欠了太多人,以至于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资格拿起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