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挖土,他埋种子。太子哥哥一点也不抱怨他偷闲,还叫宫人给他拿梅子解暑。
林在云很想再回长安,看看那棵树,是否在风雪里无恙。他一直那麽怕黑,太子哥哥就在那棵小树上挂着宫灯,小时候他只要想到那棵小树,寂静的宫中的夜晚,他也不觉得冷,不觉得黑。
後来宫人给他守夜。再後来,裴骤辉送给他兔子灯。
那都是後来的事,在一开始,一直是太子哥哥护着他,陪着他。现在,他什麽也不剩下了,他和裴骤辉不能在一起,也没有了哥哥,世界上爱他的人,他爱的人,都和这丛花一样凋零。
今天幽州新年,城门开着,迎离人回乡。
林在云从马厩里牵出追月,他只会骑这匹马,只有追月不会颠簸他,不会故意让他摔下去。
他紧紧抓着马缰,风在耳边刮得震痛,他纵马往城门外面跑。
身後面,无数的卫兵在追赶他,呼喊他。
他催促着追月,追月也和他一样焦急,越跑越快,他的手指紧抓着绳,被磨出血痕。他知道,他要跑回长安城了。
世界上有没有一匹快马,跑得快过时光,能留住光阴,让他回到建昭十九年春那个雨夜,他再也不要偷偷随军跑到塞外,他要留在京城,等着太子哥哥他们回来。
那个春夜的雨那麽大,等太子哥哥和三哥他们回来,他要痛哭一场,告诉他们,那天的雨,是怎麽将他淋到高烧不退,系住他一生的心结。
他用了半生去回报那个春夜,救他出突厥的那个少年将军。还尽了眼泪,偿够了爱恨。
现在,他又是那个心里从来不记挂某某的垂髫稚子了,外面卫兵重重,重兵把守,他跑不远,他要离开的不是这个幽州城。
他要离开这一年的雪和雨,回到建昭十九年的长安,那里鲜花着锦,艳阳高照,少年太子面目在阳光下温和,三哥正举着枣子唤他来试甜不甜。
追月精疲力尽了,慢慢停下来。
林在云下了马背,再往前走,一颗石子咕咚咕咚滚了下去。滚下断崖,许久听不到回音。
裴骤辉骗他,说他摔下断崖,才身受重伤。
如果幽州城外这悬崖峭壁,真的能让他洗尽前尘,重头活过,他肯付世上最昂贵的代价,即便是性命。
前面是长安,他一生想离开长安,现在,他要慢慢地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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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裴骤辉追进断崖下。暴雨如注,本就陡峭的山崖难行,王明校尉不得不当机立断,命令士兵们回撤。
他们虽没有放弃寻找,但心里明白,悬崖陡坡,又赶上暴雨泥沙,殿下和将军,十死无生。
朝中有林氏宗亲幼子继位,大臣们尽心辅佐,风波定,人间太平。
无论多浓墨重彩的爱恨,经这暴雨倾盆,泥沙销骨,都只剩渺渺几人茶馀饭後的挂记。
又一年春,男人背着殿下的尸骨,回到幽州。那只是一副躯壳,不再存有灵魂,可他不能让殿下留在那泥沙里面。
他寻遍名医,传说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亦将他视作疯子,拒之门外。
裴骤辉拥有的世界,只有这一个人这麽多。现在这个人也死了,他没有要时光倒流,没有要起死回生,只不过要名医施救,将这个人还给他。
谁也不应答他。
即使他名声在外,又有兵马相胁,普天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救救他。
裴骤辉又回到很多年前,那个祈求神佛不应的夜晚。他以为自己走了很远的路,以为他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他真的当做他已足以改变很多事,掌握一切的命运。
原来,他耗了这麽多年,还在原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可是在生和死面前,他要怎麽独下幽泉。
长安有名寺,裴骤辉在那里供奉一盏长命灯,供了这麽多年,神佛仍不闻不问。
裴骤辉一直走,问遍名医,问巫蛊之术,他听说东海有仙山,吃下仙药就能和亡魂相见。
多年前的无能为力,又一点点幽冷地回到这个久握权柄的大将军身体里。
他走了这麽远的路,原来只不过要回到十年前,那个人在他的马背上,目光明亮看着他,轻轻和他说,我们走吧。
东海之东在哪里,仙山之远有多远。秦皇一生没有找到的地方,裴骤辉知道,他走不到了。
长安纷纷落雪。
夫妻抱着孩子出来赏梅花,见城外梅树下,有个人形,背着背篓,被积雪掩埋,看不见面目。
女人遮住孩子眼睛,牵住孩子的手,到别处去,“小云,我们不看梅花了,去买糖糕吃好不好?”
孩童没觉察异样,笑咯咯应了,忽指着雪中一只绿色鹦鹉,道:“小鸟!”
女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只鹦鹉和一只雪白的小鸟,鹦鹉正叽叽喳喳叫着“殿下”,飞去天边。
天边雨雪初霁,已经放晴,云层散开,露出晚霞,骤放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