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俱是如此。
马兆林持重端肃,不缺与哈昂较量的耐心,依旧命人轮班仔细盯着。
萧景也不催促,只叮嘱马兆林绝不可放松。
哈昂又一次吃饱喝足,披着狼毛大氅,晃悠悠走进会同馆,面带桃花色,摸着微鼓的小腹,心中畅快。
萧景盯着他,当然什麽也查不到。因为他什麽也没有做,只日日在京中乱逛,喝好酒,吃好肉,故意引着锦衣卫兜圈子,搅乱他们的视线。草原的勇士会为他摸清大明的。
一晃三五日,就到了朱见深请瓦剌使臣的宴会了。
雕花窗内,暖如春日,12盏宫灯映得殿内金碧辉煌。
朱见深入席,与瓦剌使臣从容寒暄。
鸿胪寺卿心绪不宁,时刻提防莫名失踪的宫女太监,或是醉酒出言挑衅的楞头青,再要不然是狂妄自大的瓦剌文书。
宴会上风平浪静,什麽奇怪的事情都没有。衆人举杯同饮,共贺太平时节,金樽在灯火下熠熠闪光,礼乐起——鸿胪寺卿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觉得自己多思,踏实坐下,安心观赏新排演的歌舞。
谁料哈昂突然取出布帛包裹这四方物体:“我有一件东西请大明皇帝陛下观赏。”
鸿胪寺卿心中的那只靴子落定,终于来了。
商辂表情没有什麽变化,朱见深身侧的小太监走来,接过布帛,交给怀恩。怀恩打开,捧起呈给朱见深,里面是一块发霉的茶砖。
座下衆臣伸着脑袋看,里面究竟是何物。
萧景眼尖早已看见,忙招来身後太监传话。
哈昂身後一个脖子上带着狼牙的少年,突然将手中金樽扔到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流出,泼湿了地毯。他用生硬的官话高喊:“你们中原人运来的茶砖,连狗都不喝!”
宴中管弦骤然停下,暗潮涌动,气氛变得紧张起来。鸿胪寺卿拍案欲起,又被商辂的眼神按下。
怀恩朝左侧挪几步,商辂微微侧头,就能清晰看见茶砖上的黑斑。
朱见深不能轻信哈昂等人,但也有八分猜测边市有人作祟,放下玉箸,问道:“你是哪家孩子?”
那少年高昂着头颅:“我是金纳,是瓦剌勇士,不是孩子。”
“金纳醉了,赐醒酒汤。”朱见深按在桌案上的指尖泛起青白,几位大臣附和,故作轻松地互相敬酒,气氛正要缓和。
哈昂刚才装聋作哑,这会儿又耳聪目明了,扔下手中筷子,“金纳句句为真,是大明在戏耍我们,陛下该给我们个交代!”
朱见深不冷不热的一句话从上首传来:“待查清楚了自会告诉使臣。”今岁多战事,朝廷缺马,瓦剌这回的马有足足五千匹,太常寺已经看准了。瓦剌可恨,想要乘机哄擡物价。
鸿胪寺卿亦明白哈昂的用意,仓促之下却一时无法应对,让哈昂占尽上风。环顾四周,商辂像在思考着什麽,其他的低头不语者丶义愤填膺者都有,可就是没人能站出来还击哈昂。鸿胪寺卿胸口发疼,他们真的要吃下这口闷气麽?大明竟寥落至此!
哈昂仍未消停,狮子大开口:“因为饮了这种茶汤,我部百馀人病倒,王子此刻都难以起身,大明必须赔偿每人万两白银,互市的茶叶要涨四成。”
这次是太常寺和户部要忍不住了。户部尚书杨鼎无声呐喊:户部没钱了,没钱了!一丝一毫也搜刮不出来了。
哈昂傲然面对朝臣的怒火,不忘扫视衆人的反应,特别是萧景。目光触及萧景时,萧景正好在吃桌案上一道炙羊肉,他只好跳过,待对上户部尚书无声呐喊的眼神,他才满意。这愤怒就对了,就应该是这种反应。哈昂胸口起伏,愈发兴奋。
商辂和萧景的眼神对上,商辂敬了萧景一杯,萧景点头,他身後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规矩地站在身後。
“哈昂,我且问你。这茶砖你从何处取来?”萧景出声了。
哈昂靠在椅背上,右手悬在椅後,左手斜撑:“自然是大明商队。”
“如何证明?”
哈昂怔愣,“这……卖我们茶砖的自然是大明人,大明号称礼仪之邦丶天朝上国,还想抵赖?”
“那是何年何月何地买的?大明每批茶砖都有记录,不会抵赖。但若是有人诬陷,我们亦不会轻饶。”
“就是去岁,陕西边市买的。”
萧景朝上拱手,拿出一本账册。“臣有陕西边市去年售出所有茶砖的记录,还请陛下准太常寺卿验看茶砖。”
“准。”朱见深察觉萧景和商辂的在下面的动静,知道事有转机,爽快答应。
太常寺卿李陵安正管着边市,出身茶商,正适合做这件事情。宫人捧来水盆,供李陵安净手。
“等等。”哈昂止住李陵安的动作,“若验了真是大明茶砖,陛下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得是大明送去的才能作数。李卿家,验!”朱见深朝李陵安望去。
户部尚书杨鼎开始重新盘算户部家底,算来算去,窟窿反而更大,只能祈愿诸天神佛这块茶砖有异。玉清紫虚高妙太上元皇大道君丶上清高圣太上玉宸元皇大道君丶太清道德天尊【1】佑我大明!
李陵安取来茶砖,先看外形,在细细嗅闻茶味,又拈开茶末,腹中已经对这块茶砖的来历有数。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李陵安,妄图从他的神色揣测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