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向老河工吩咐:“回去後,先调五十个熟手来,带上罗盘丶测绳和水准仪,把地形勘测得再细些。哪里该炸岩,哪里该填方,哪里适合修滚水坝,都要在图上标明白。”
老河工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截铅笔和几张糙纸,这些道具还是昨日牧族老阿妈给的,说是孩子们练字用的。
他蹲在地上,借着阳光飞快地把凌延说的要点记下来,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水流声,竟有种格外踏实的韵律。
日头偏西时,风里添了些寒意。
衆人往回走,路过一处山坳,忽见几只岩羊从石缝里窜出来,惊得小厮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最後两块油饼滚进了泥里。
“可惜了。”
小厮心疼地念叨,那是他们今晚的口粮。
凌延却望着岩羊消失的方向笑了:“有岩羊,说明这山坳里有水草,地势也不会太陡。明日可以往这边探探,说不定能找到更省力的渠道路线。”
夜里宿在山洞里,老河工拾了些干柴,在洞口燃起篝火。
火光照亮洞顶的钟乳石,像悬着的冰棱。小厮用瓦罐煮了些雪水,就着剩下的奶干充饥,奶干硬得嚼不动,只能泡在热水里慢慢化。
“大人,您前几日在毡房里说的滚水坝,坝体要用什麽料?”年轻的河工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磨破的裤脚上。
凌延用树枝拨着火堆,似乎是在思考。
终于,他一拍脑门大声说:“耗费人力物力不如就地取材!这山里多的是花岗岩,敲成半尺见方的石块,用糯米灰浆砌起来,结实得很。坝体迎水面要做成弧形,能分流水势;背水面留五个泄水孔,孔径三尺,安上木闸,旱季能关闸蓄水,汛期就开闸泄洪。”
老河工在一旁听着,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难呐。去年修闸口时,光是夯土就夯坏了十几张木夯,更别说凿岩开渠了。”
凌延望着跳动的火光,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的笃定:“你看这雪山的水,从那麽高的地方流下来,撞了多少礁石,绕了多少弯路,不还是流到了江淮?水都能坚持,人凭什麽不能?”
夜里的山风尤其冷,吹得洞口的火焰忽明忽暗。凌延裹紧了毡子,却怎麽也睡不着,索性起身走到洞外。
河谷里的水声比白日更响,擡头能看见星星缀在墨蓝的天上,像撒了把碎钻。他想起何知洲说过,龙族能听见水流的声音,能顺着水脉找到回家的路。
他走到河边,伸手掬了捧水。
雪水凉得刺骨,却带着股清冽的甜。他忽然青阳县时每天累的倒头就睡却幸福的生活,那时何知洲总爱化成泥鳅原型在河里翻涌,上岸时身上沾着的水珠甩了他一身,笑得没心没肺:“傻狐狸,这水是活的,它得听我的话。”
那时他总骂何知洲捣蛋,如今才明白,所谓治水的话,不是与水为敌,而是与水共生。就像牧族人说的,河水不止会带来洪涝,还会带来花开,带来丰收。
第二日天不亮,衆人就起身赶路。老河工带着两个熟手,拿着测绳和水准仪在前头勘探,凌延跟在後面,手里拿着羊皮卷,时不时停下来标注。走到一处陡坡时,测绳不够长,年轻的河工便系着绳子往下探,绳子勒得他肩膀发红,嘴里却哼着江淮的小调。
“陛下,这处岩层是斜的!”老河工忽然喊起来,他趴在地上,用手摸着一块裸露的岩石。
年轻的河工激动的补充:“岩层走向和我们规划的渠线一致,要是顺着岩层凿,能省不少力气!”
凌延走过去,果然见那岩层像书页般斜铺着,每层之间还夹着薄薄的页岩,用锤子一敲就能裂开。
“好眼力。”他笑着拍了拍老河工的肩膀,又耐心的叮嘱年轻後生们:“依照图上的标注,此处用‘顺层开挖法’,少用火药,多靠人力撬凿,既能省炸药,又能避免震松周围的岩石。”
中午在一处牧民废弃的羊圈里歇脚,凌延拿出干粮,拿出了包裹里珍藏的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馕。他掰了块递给身边的河工,馕里混着芝麻和洋葱,嚼起来满口生香。
“等渠凿成了,就请老阿妈到中原去看看。”
凌延望着远处的雪山,忽然说:“让她看看雪山的水流到江淮,能浇出多少好庄稼。”
老河工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那时候啊,咱们就在渠边种上桃树,春天开花的时候,粉嘟嘟的一片,比牧族姑娘的头巾还好看。”
勘探到第五日,渠线的大致走向终于定了。
从主河道拐点向北,顺着天然集水线延伸,绕过三处坚硬的花岗岩,与下游支流相接,全长共计四十五里。
老河工的糙纸上画满了标记,哪里是软岩,哪里是硬岩,哪里该填方三尺,哪里该挖深五尺,都标得清清楚楚。
回程时路过那处高崖,凌延又站了许久。
夕阳把河谷染成金红色,水流在霞光里像条发光的带子。
他仿佛能看到半年後,渠水顺着梯级的滚水坝缓缓流淌,两岸的荒滩长出绿油油的庄稼,远处的农人赶着牛来饮水,坝後的蓄水区里,孩子们光着脚丫摸鱼。
那是比星河更实在的景象,是他要亲手为这片土地铺就的未来。
“等勘探图绘好,就回皇城调民夫。”凌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他转身往山下走,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方他的声音继续传来:“告诉他们,这次不是硬堵,是给河水开条新路,让日子能过得更稳当。”
风从雪山的方向吹来,带着松脂的香气,不再让人觉得寒凉。
凌延摸了摸袖中的铜铃,铃身的鳞纹在掌心微微发烫。他知道,治水的路还长,要凿岩,要夯土,要与天争,要与人谋,但只要顺着水流的方向走,总能走到安稳的未来。
一旁的老河工正对着图纸核对数据,年轻的河工们哼着歌收拾行囊,小厮在给马喂最後一把草料。
霞光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