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寻觅的,早已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甚至也不仅仅是某一段时光。她是在寻觅那个金石满架、词翰飘香、可以与丈夫赌书泼茶的盛世,寻觅那个作为‘第一才女’的、完整的自己。这种个人命运与家国命运交织在一起的、巨大的悲剧感,和她不肯认命的这份‘痴’,才是最打动我的地方。”
这一次,连张甯都无法维持镇定了。她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她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扭过头,看向那个正站在晨光里侃侃而谈的身影。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全然的震惊。她看见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汇聚在了苏星瑶的身上,那每一双眼睛里,都写满了叹服与仰望。
“好!”吴老师那藏在老花镜后的眼睛,迸出了棋逢对手般的光彩,他甚至没让她坐下,便追问道:“说得好!那你认为,这份‘痴’,与她女性的身份,有何关系?”
苏星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必然的关系。在那个时代,男性文人,如辛弃疾,如陆游,他们可以将家国之恨,寄托于‘气吞万里如虎’的沙场豪情。但李清照,作为一个女性,她无法上马杀敌,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她的笔,和她的记忆。所以她的反抗,必然是内敛的,是偏执的,是向内的。她用最柔软的文字,表达了最坚硬的、绝不遗忘的姿态。这份以柔克刚的坚韧,是独属于她的,也是最可贵的。”
“好!说得太好了!”吴老师终于忍不住,用力地一拍讲台,大声赞叹,“以柔克刚,绝不遗忘!这八个字,堪为李清照后半生的注脚!苏星瑶同学,坐下吧,你的理解,已经出了这篇课文本身,触及到了文学审美的核心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阵迟来的、却无比热烈的掌声,彻底引爆。
那掌声,不是敷衍的、礼貌性的附和,而是自内心的、被彻底折服后的雷鸣。它从零星的几声,迅汇成了一片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整个教室。就连吴老师,也带着一脸毫不掩饰的激赏,用力地鼓着掌。
在这片因折服而起的、雷鸣般的掌声中,彦宸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天灵盖。他那颗被粉色泡泡和甜蜜回忆填满了整整一夜的大脑,那份因为一个吻而产生的、坚不可摧的骑士般的自负感,在苏星瑶那番充满了格局与风骨的言论冲击下,被硬生生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站在晨光里的身影。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受欢迎的“年级女神”,在这一刻,她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智慧的光环。她谈论的,是时代,是命运,是风骨,是坚持。那些他从未思考过的、宏大而深刻的东西,被她用最温柔、也最清晰的语言,轻而易举地,送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是一种他从未在张甯身上感受过的、全然不同的震撼。宁哥的强大,是解题时的快、准、狠,是逻辑上的绝对碾压,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属于“学霸”的锋利。而苏星瑶的这段话,却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广阔无垠的格局。
彦宸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张甯。
他看见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张甯,那个永远骄傲、永远清冷的张甯,也正在鼓掌。
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手,却一下一下地,随着全班的节奏,清晰而用力地拍击着。那不是伪装,彦宸能看出来,那份掌声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对强者的欣赏。
然而,在那份欣赏之下,是一种更深沉的、彦宸读不懂的复杂情绪。那双总是亮如寒星的眼眸里,此刻竟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近乎于茫然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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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受到的,是比任何一次考试失利都更强烈的、一种名为“无力”的感觉。
苏星瑶攻击的,不是她的知识点,不是她的解题思路,而是她的眼界,她的格局,她的底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降维打击”。她用一种近乎于炫技的方式,向所有人,尤其是向彦宸证明了——在精神世界这个维度上,她,苏星瑶,可以抵达张甯从未触碰过的高度。
张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输了。不是输在分数上,而是输在了某种更虚无、却也更致命的东西上。
彦宸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觉得,昨天那个吻赐予他的那副“铠甲”,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坚固。他看着张甯那双略显空洞的眼睛,再看看苏星瑶那被全班仰望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恐慌,悄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然而,这种恐慌,很快就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更高维度智慧的渴望与崇拜。
他也在拼命地鼓掌,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用力。他的手掌拍得通红,出的声音又响又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他内心那份翻江倒海般的激荡。他看着苏星瑶在掌声中从容坐下,那姿态,仿佛不是一个刚刚回答完问题的高中生,而是一位刚刚结束了一场精彩演讲的学者。
“叮铃铃——”
直到铃声响起,吴老师意犹未尽地合上教案,宣布下课。教室里的掌声渐渐平息,但空气里那种被震撼后的余韵,却久久没有散去。
几乎是在铃声落下的同一秒,彦宸就像一株被磁石牢牢吸住的向日葵,猛地转过了身。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从教室后方的张甯身上,瞬间转移到了身旁这位新同桌的身上。
“那个……”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激动而产生的轻微颤抖,“你刚才说的……实在是太牛了!”
他想不出更高级的词汇,只能用这个最朴素,也最真诚的词来形容。
苏星瑶正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听到他的话,抬起头,那双清透的杏眼里,盛着温和的笑意,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万众瞩目而显得骄傲,反而带着几分谦逊:“没有啦,只是自己的一些胡思乱想,随便说说而已。”
“不,不是随便说说!”彦宸急切地反驳道,他整个上半身都侧了过来,完全面向着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对知识的渴求,“你说的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还有什么‘用最柔软的文字,表达最坚硬的姿态’……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一直觉得,李清照就是个天天哭哭啼啼的寡妇,没想到……没想到她骨子里是这么硬的一个人!”
他的坦诚,让苏星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喜欢这种直接的、不加掩饰的求知欲。
“其实我也是慢慢才体会到的,”她的声音很柔,像春风拂过湖面,“读诗词,就像跟古人交朋友。一开始只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读得久了,才能慢慢触摸到他们藏在文字背后的风骨。”
“风骨……”彦宸咀嚼着这个词,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最喜欢谁?除了李清照,你最喜欢哪个诗人或者词人?”
苏星瑶歪了歪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教室里人声嘈杂,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或是进进出出,准备下一堂课。可在这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安静的结界。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无法侵入分毫。
“很难只选一个呢,”她轻声说,那神情,像是在介绍自己的一群珍贵的朋友,“我喜欢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种天马行空的浪漫与豪情,是每个少年都向往的。我也喜欢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种推己及人、悲天悯人的情怀,是风骨的底色。”
她每说一句,彦宸的眼睛就更亮一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课文分析,而是在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灵魂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