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明显看见了坐在边缘看海的白发神祇,动作一滞,低声说到:“是死亡之神麦利吗?您比我想象的,更威严、更冷酷……”
“不是。”
老者没想到自己能获得神祇的响应,有些激动地呼出一口气,缓慢地借助拐杖就地坐下,也不在意对方究竟是什么神,絮絮叨叨地开口自言自语。
“……我不到三十岁就接连失去了家人和朋友,那真是一场可怕的瘟疫。我每天早上醒来,看向窗外,都会疑心任何东西的影子,会不会是死亡之神向我投下的预报。”
“那会,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死人用从神庙那买来的布裹紧,在雨季来临之前,拖到河床上烧掉。”
“先是我的祖父,他足够老了,像一截干枯的树枝……火焰熄灭之后,我们用余温点起蜡烛,小心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是我的叔叔,他染疫病太严重,我们不得不把他连同他养病的草棚一着。”
“新丧的衣服和白色的蜡烛再也没有消失过,整个村子都是如此,吟游诗人不肯光顾,长途跋涉的商旅更是避之不及。”
“我太年轻,只想跑出家,跑出只有浓烟和眼泪的村子,远离乌云一样笼罩在头顶的瘟疫,”老者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和风声混在一起,“每日来清点人数的祭祀说,我只是在害怕,害怕连日的丧气会消磨掉心气,更害怕那些死去的人会如影随形。”
“我的确看见了幻觉,骨头都烧成焦炭的祖父坐在我的床边,沉默地看着我,他比死之前更老了,老得我觉得他至少有二百岁……之后是叔叔、我的朋友、邻居,他们没有地方能坐,就站着,齐齐凝视着我。”
风声呼啸,把他蓬乱的灰白色胡须和头发吹成杂草,主神依然背对他,面向大海,无论是柔软的衣袍还是海藻一般的银白头发,都岿然不动。
“我不得不从他们中间的缝隙中穿过,才能打开房门,然后被活着的人喊去——村子里又有人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房间被死去的人彻底占领了,他们像蜜蜂一样把我的房间修成了蜂房,没给我留下任何通行的缝隙,我只好整夜整夜的在房门外徘徊。”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忘记了,祭司说,我不停地大哭,一边哭,一边念叨死去的人的名字……他说他很佩服我,几十个人,我没有念错任何一个。”
“还活着的人相信神庙仍然有强大的力量,于是把家里还健康的牲畜赶来接受庇护,然后又赶回家去,祭司就在满地粪臭和蚊蝇之间清扫,气喘吁吁地说——”
“——天哪,我快老死了,还记得他的话!他说,‘孩子,你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和牲畜,他们不一定是真的信奉这位呼风唤雨的神祇,但是他们仍然会一直、一直地走过田地,跨过水渠,来这里做一点简单的祷告,投一根打成结儿的草来许愿。’”
“‘现在大家都困窘得没办法支撑正常的丧葬仪式了,但还是会花半天时间把不幸逝去的人安顿好……这其中的原因是相同的。’”
“‘人们需要一点仪式让自己筋疲力尽,也让自己能把自己和野兽区分开。如果不这样,那很快就会因承受不住痛苦而陷入泥沼一般的迷惘……你前段时间疯的那一回,就是因为经受太多。’”
“在那之后的不久,瘟疫结束了,河水也涨上来了,村子里能动弹的人都继续忙碌了起来。”
“庄稼第一次收获后,我们给死去的人补了一场很大的仪式,不停地哭啊,喊啊……眼泪洒在河里,连河水都变得苦咸。”
“人们都恢复到了瘟疫之前的状态当中,村子又渐渐地繁荣了起来,我呢,来祭司这里,成了信奉神祇的信徒。”
老者沉默了许久,僵硬的手指按了按毫无知觉的皮肤,看着远处黑沉沉的海水喃喃说到:“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苦修吧,人生就这样仓促啊……”
一人一神沉默地看着同一片海水,心事却是不同的心事。
主神离开之前,用了一点点神力,消除了老者□□上的痛苦,权当是回报他为自己答疑解惑。
祂回到自己的神域,神力震荡开厚厚的堆雪,花了很大功夫打造出一个精致、典雅、美轮美奂的殿堂。
这座全新的殿堂既不用来缅怀死去的曲宁,也不用来迎接重新降生的曲宁,主神只是借此来释放自己的痛苦。
修建完成,祂在空荡荡的穹顶之下呆坐了一会,重新起身,继续寻找曲宁的灵魂碎片。
没有人知道祂在想什么。
在找齐碎片之前的时间里,主神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一次,将那座殿堂修正装饰一番,静静坐一会,然后天南海北地捡拾碎片。
这样交替着度过了许多年,主神终于找齐了最后一枚碎片,正好在祂同曲宁第一次一同出游时走过的石板小道上。
它在一颗嫩草尖儿上闪闪发光,主神手指颤抖,小心地取下它,将它放在心口之中,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神域里,滚进曲宁的床铺之中,这才小声地喟叹了一声。
爱人的灵魂终于完整,主神浑身震颤,颤抖地触碰它融融软软的表面。
很温暖,在祂的胸口里发着淡淡的光,这让祂做出了自曲宁身亡后的第一个嘴角上扬的表情。
祂的爱人,很快就能再见了。
受主神神力的滋养,这颗轻飘飘的灵魂看起来很健康,但是同时也不再适合继续放在祂的□□中了。
主神依依不舍地将它取出来,像将一颗蛋放进鸟巢一般将曲宁的灵魂放在了自己的冠冕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