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或震愕失神,或热泪盈眶,或蹙眉忧心,围着那几大篮染着“红星”印记的回信唏嘘不已时,一直静立在案边,指尖翻飞着帮着初步整理分类的婉儿,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却在满室的低叹与私语里,漾起一圈清晰的涟漪。
她的手从那堆密密麻麻、大多围绕着柳如是傲骨、穆桂英豪情、红拂女果敢展开的信笺中顿住,捻起了一封格外扎眼的素笺。那信笺边角已然磨损毛,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千百遍,纸面带着黄土高原风沙粗砺的质感,绝非京城闺阁里惯常用的细腻宣纸。婉儿纤指轻展,目光扫过一行行略显拙朴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秀气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猛地一颤,眼底漫上一层难以置信的潮雾。她霍然抬眼,望向站在人群中央的林苏,声音里裹挟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恍然与狂喜的震颤:“曦曦……这封信……说的不是柳夫人。”
她捧着信纸的指尖微微颤,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快步走上前将信递过去,一字一顿,带着哽咽的清晰:“她说的是……祝英台。是我们……是我们一起写的第一本书,《化蝶》。”
“《化蝶》?”
墨兰失声轻呼,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心口,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尘封的碎片奔涌而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女儿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时的模样。那时曦曦总爱倚在廊下的秋千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讲一个哀婉到让人心尖颤的故事。什么书院里的同窗三载,草桥亭畔的义结金兰;什么十八里相送的欲言又止,脉脉含情都付与清风流水;什么楼台相会的肝肠寸断,一句“此生缘浅,来生再续”道尽万般无奈;最后,是坟茔裂开的刹那,两只彩蝶蹁跹而出,翅尖载着永不分离的执念,飞向了漫山遍野的春光里。
那时只当是孩子天马行空的幻想,编出来的故事却格外动人,连她看了,都忍不住为那对苦命的小儿女红了眼眶。宁姐儿还未入宫时,更是听得入了迷,日日拉着婉儿,央着曦曦把故事说得再细些。她们几个小姑娘挤在暖阁里,曦曦口述着大概的脉络,宁姐儿凭着一手好文采润色词句,婉儿心思细,添上些女儿家的细腻情思,府里其他相熟的小姐妹,甚至包括那时还没死亡的玉汐,都凑在一旁,七嘴八舌地添着“血肉”,还蘸了胭脂水粉,在粗糙的麻纸上画了几幅稚嫩的插图——那算是她们姐妹几个,第一个真正意义上齐心协力、一笔一划“创作”出来的完整故事。
后来因为公主的拒婚,书被皇后禁了,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快忘了这段年少轻狂的往事。
“信里说……”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墨兰从纷飞的回忆里拉回现实,“她是在延州一位小姐的闺房中,读到了手抄的《化蝶》全本。抄本已经翻得纸页白,边角都卷了边,可里面的一字一句,都让她哭了很久很久。她说,祝英台在书院里和梁山伯同窗共读的快活,是她这辈子都不敢奢望的日子;十八相送时那些藏在玩笑话里的真心,像是替她说出了那些咽在喉咙里的话;得知被许配给马家公子时的绝望,更是戳中了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婉儿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哽咽:“她说,是《化蝶》让她熬过了家里逼嫁最痛苦的那段时日。虽然……虽然她最终还是没能像祝英台那样,挣脱命运的枷锁,还是嫁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日日困在深宅大院里,看日升月落,等青丝成雪。但她记住了那两只蝴蝶,记住了那份哪怕裂坟也要相守的决绝。她说,不知是不是当初写《化蝶》的人是否活着……如果活着,她一定要告诉那个人,《化蝶》在闺房里,一直、一直‘活着’。”
延州!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耳边。闹闹性子最急,猛地一拍大腿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亢奋:“延州?!芙姐儿!长枫舅舅的芙姐儿,她外祖家不就是延州的吗?!那年芙姐儿跟舅舅上任前,不是经常和咱们办宴会吗?她说喜欢咱们写的这些故事,还私下央着抄了好多好多,说要送去延州,好解她表姐妹闺中寂寞的愁绪!”
一句话,点醒了满室的梦中人!
是了,是芙姐儿。那个性子温柔得像一汪春水,爱读诗文、手也巧的姐姐。几年前,离京前那段时日,她几乎天天都来,捧着她们润色的那些故事,看得废寝忘食,临走前,还红着眼圈,求着抄录了厚厚一摞,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箱里。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她送去延州的那些薄薄的手抄本,竟像是一颗颗被无意中撒向远方的种子,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落了土,了芽,不仅生根存活,甚至还救赎了一个在封建礼教的桎梏里,濒临绝望的灵魂!
林苏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指尖拂过信纸上略显陌生的字迹,粗糙的纸面硌着指尖,却像是有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信里的文字算不上华丽,甚至有些笨拙,可字里行间那股历经岁月冲刷与千里阻隔,却依旧未曾消散的共鸣与感激,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鼻尖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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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以为,《化蝶》不过是她初来乍到,无意间搬运的另一个世界的文化碎片,带着几分稚气,几分天真。却从未想过,这本被她们遗忘在时光里的小册子,早已像一只振翅的蝴蝶,飞过了千山万水,在遥远的延州,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的闺房里,默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却足以支撑她渡过漫漫长夜的花。
梁祝……化蝶……
原来,第一个真正挣脱这侯府高墙的束缚,在陌生的土地上“活下来”的故事,不是慷慨激昂的英雄史诗,而是这个带着极致浪漫与极致悲怆的爱情传说。
苏氏也缓步走了过来,接过信,细细地看了一遍,良久,出一声悠长的喟叹。她抬手,轻轻拂过信纸边缘的磨损痕迹,语气里满是感慨:“竟有如此渊源。这信笺的质地,带着黄土高原风沙的粗砺,确是延州一带常用的麻纸。看来,你们这些闺阁里的笔墨,早就在不经意间,借着姻亲故旧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流出去了。只是以往无人呼应,便如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如今‘红星’一亮,这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回响’,才终于循着光,纷纷现了形。”
这个现,让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复杂无比。有欣慰,欣慰那些笔墨没有被辜负;有后怕,后怕这些文字若是早被别有用心之人察觉,会引来怎样的风波;更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历史感——她们此刻正在奋力书写、润色、传播的,从来都不是凭空而起的风潮,其根源,早已在不经意间深植于泥土之中,只是如今才借着“红星”的契机,汇聚成了越来越清晰的声浪。
“婉儿,这封信……单独收好。”林苏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意,将那封来自延州的信,郑重地交还给婉儿,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它是《化蝶》的见证,也是……我们所有人的。”
她转过身,望向那几大篮沉甸甸的信件,眼底的迷茫与迟疑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锐利、愈明亮的光芒。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来,我们要做的事,比想象中更多。不仅要让柳夫人的傲骨、佘太君的大义,堂堂正正地活上戏台,或许……也该让祝英台和梁山伯的那对蝴蝶,真正地飞出闺阁,飞向市井,飞向这万里河山。”
梁祝的故事,没有金戈铁马的豪情,没有指点江山的壮志,却有着最极致的浪漫与最彻骨的悲剧。它藏着女儿家的心事,藏着对自由的渴望,或许比那些英雄史诗,更易在市井坊间流传,更能触动寻常百姓的心弦。
这封意外飘来的信,不仅带来了旧日的温情与肯定,更像是一盏明灯,隐隐指明了一条更广阔、也更贴近人心的传播路径。
“红星”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前方未卜的征途,更意外地映亮了自己来时的路。
这条用文字叩问世道、寻求共鸣与改变的漫漫长路,原来,她们已经走了这么远。
而那些沉默的同行者,也远比她们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信件被连夜秘密运回林苏的僻静厢房,门窗皆以厚重的锦帘密密遮蔽,连一丝烛火的微光都透不出去。苏氏、墨兰、林苏三人围坐案前,又挑了两个在侯府当差数十年、身家清白且识文断字的妈妈在外间守着,严防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她们要在一夜之间,从堆积如山的信件里筛选出有价值的合作意向,评估其中暗藏的风险,更要为下一步的行动,定下周密的计策。
案几上的信笺五花八门,有粗糙的草纸,有泛黄的竹纸,字里行间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热忱与期盼。就在这些朴素的纸张里,一个靛青底色、绣着流云银纹的锦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华贵。它被刻意塞在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里,可那触手生凉的上等锦缎,终究掩不住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在一堆凡俗之物里,熠熠生辉。
苏氏最先注意到它。她的指尖刚触碰到锦囊光滑细腻的缎面,眉头便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旋即示意众人噤声。厢房里的低语戛然而止,只剩下烛火跳跃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她捻起锦囊顶端系着的金丝绳,小心翼翼地解开,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锦囊内,并非寻常的一纸信笺,而是厚厚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玉版宣。那纸张莹白温润,触手生润,分明是千金难求的极品。展开最上面一张,满室似乎都被那字里行间的风骨照亮——笔锋清峻峭拔,起落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绝非寻常闺阁女子的娟秀软笔,更不是市井文人的酸腐墨痕。更令人心惊的是,文中但凡提及“巾帼”“风骨”“宏愿”等关键之处,竟皆以真正的金粉勾勒点染,在摇曳的烛光下,流转着一种内敛而夺目的辉光,煌煌然,竟不似一封求援的信件,反倒像一份郑重其事的盟契,一份底气十足的邀约。
林苏屏息凝神,逐字逐句地看去,那字迹力透纸背,字句更是开门见山,带着不容置疑的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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