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刻,顾砚书却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仿佛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凝固。
“……为什麽?”
他一字一字,像是从喉间挤出来般,带着干涩的语调。
程安然沉默了会儿,没有选择用别的理由敷衍他,坦然以对:“我不想你因为我停下脚步。”
“那个国际会议对你而言很重要,不是吗?”
她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你为它准备了那麽久,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如果轻易放弃了,以後再回想起来,会成为遗憾的。”
原本她还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看见群聊消息,才得知他将本来定好的机票改签到了下个月。
其他人并不知道她手受伤的事,还在奇怪他为什麽会突然改变主意,只有她几乎立刻猜到了原因。
这并非她的初心。
她越是平静,顾砚书越是心慌得厉害。
他下颚紧绷,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只是视线微微下移,落在跟前的黑色首饰盒上。
半晌,他终于决定退让一步,哑声道:“好,我改签,你把手链收回去。”
程安然没动。
心里的那个答案逐渐明晰,顾砚书像是木头人一样僵立在原地。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了点反应。
“为什麽。”
他喉咙发紧,机械般地重复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听着他微微颤抖的声音,程安然心里一阵钝钝的疼,难言的情绪翻涌着,仿佛海浪般不断扑向岸边,却最终被理智战胜。
她垂下眼眸,盖住眼底纷乱的情绪,再擡头时,又是满目平静。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用近乎平淡的语调,答非所问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三年前,在公交车上,我们初次遇见的时候吗?”
顾砚书当然记得,但他没有说话。
程安然似乎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回应。
她目光不知散落在何处,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那天以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们县里的政府大楼,为了领一笔学校发的奖学金,五千元,那也是我第一次见那麽多钱。”
“初三那年,我爸在工地上出事,家里把房子卖了,才勉强凑够付手术费,但这也意味着,没钱交学费了。为了能上学,我白天在县里的一条酒吧街刷盘子,晚上就去小旅馆帮人看店。”
“有天晚上,旅馆里有两个客人发生口角打了起来。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怕他们把店里砸了,也怕动静太大引来警察,发现我是打黑工,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拦架,最後果然被失手打了一拳,鼻血流了一地。也许是担心我会索要赔偿,那两人连房都没来得及退就跑了。因为没钱去医院,又怕让我妈知道担心,我在公园里的长椅上睡了一晚才敢回家。”
“也就是那个暑假,我用打工赚来的钱,和那五千块奖学金,补交上了学费,还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一部只能用来发消息,连视频都看不了的千元机,但那是我十六年人生中买过最贵的东西。”
“後来进入南城一中,开学第一天,七班竞选班委,其中有两个女生为了竞选文艺委员,说了好多好多我连听都没听过的乐器。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比起同龄人,我的眼界和见识,就跟那地上蚂蚁一样,小得可怜。”
说着说着,程安然忍不住自嘲一笑。
“说来也可笑,开学那天不小心踩到你的鞋,猜猜我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念头是什麽?……其实很容易猜到吧,是千万别让我赔钱。哪怕让我亲自帮你把鞋擦干净,或者怎麽样都行,只要不用赔钱就好。”
“所以,顾砚书……”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
顾砚书喉结动了动,擡眼与她对视。
她很少当面连名带姓地喊他,印象中,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给我点时间吧,我喜欢你,但我不想像现在这样站在你身边。”
“我不在——”
“可是我在意。”
他话音未落,程安然立刻打断道。
“你看过整个世界,可我呢,哪怕三年後,我到过最远的地方,也还是高一时我们七个人一起去的那座小山头。我的人生兜兜转转,始终被局限在这一亩三分地,对南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慢慢的,你会发现我其实只是一个空壳子,就跟这些竹子一样,看上去郁郁葱葱的,拿刀劈开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哪怕现在的喜欢足以维持一两年的新鲜感,但时间一长,没有共同的语言,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有些东西早晚会被耗尽,我不想走到那样的结局。”
程安然将那个小小的首饰盒又往前递了递。
远处嘈杂热闹的人声仿佛被真空隔绝,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神,顾砚书後知後觉明白过来,她根本不是今天才做的决定。
他眼中泛起破碎的冰渣,扯了扯嘴角,讽刺般的一笑。
“程安然,你,很好。”
难怪她要下来走走,原来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