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
“听说了,我过去正好看到她被送上转运车。”
“她……几乎没可能了。”
“哦。是么。”
“还‘是么’,明知故问吧,或者你们学霸都是考完一门课就立刻清空内存了?”
杨亚桐笑不出来,他脑子里那串计算烧伤面积的数字清晰可见。
因为这场惨剧,精神科本应该安静的午休时间,此时有些异样的热闹,而办公室里的他们都不说话,听着窗外的声音渐渐变小,静静消散。
自言自语一般,凌游说: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钟兴过来那天,说他去二科和一个女患者聊了几句,说她钝钝的。我想那个时候的她,不是钝,她只是内心的痛苦过于庞大,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假装正常。”杨亚桐不知道该说什么,给他倒了杯水,塞进他手里。凌游双手紧握着水杯,没喝,只用指甲抠上面的图案,“她是个被世界误伤了的女孩。”
假的
凌游有时候想,精神科医生见过太多不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思维方式,那他们自己呢?是不是能确定自己的“正常”?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开着隐形船的隐形人,游荡在人海,旁观世间百态。
迷蒙间,他经过一个婚礼现场,感受到他们热烈的爱意,内心也欣喜;他又路过一间办公室,老板正在骂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个小职员畏畏缩缩,想要辩解,但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里替他委屈;一个急转弯之后,阴暗的窄巷里,一把刀闪着寒光,唰地从一个小女孩脖颈划过,女孩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凌游冲上去抱住她,大叫着“别说话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师兄,醒醒!”杨亚桐抓着他的手推醒他,“师兄你做梦了么?去什么医院?”
他这才睁开眼,在杨亚桐眉间看见了担忧。
“没事,做了个噩梦。”说罢,他不确信似的把杨亚桐搂过来,轻抚他的背,确定这个有温度的身体是真实的,才长叹一口气。
杨亚桐看了看时间,凌晨五点半。“再睡会儿么?”他问。
凌游很疲惫似的叹了口气:“不想睡了,你睡吧。”
“那我陪你说说话。”
“说什么?”
“说你因为朱芷旸心情低落了好几天。”
“我其实,能感觉到她是在扮演‘正常’。”
“师兄,别想了,是你告诉我的,现代医学总有些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可能精神科这些评估工具,这些量表,都还有缺陷,还需要不断完善,对么?”
“嗯,是我说的。但眼睁睁看着那个惨烈的场面,还是……心有余悸。”
杨亚桐翻身趴在床上,撑着下巴看他:“师兄你知道么,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你现在这样,看着有点心疼。”
“我?天之骄子?”
“是啊,人那么高那么帅,你家又那么声名显赫,你站在大查房的队伍里,气质都不一样,比其他人更自信一些。”
“没有吧。”凌游苦笑了一声,“我在我们家,算是个挺废物的人。”
“嗯?”
见杨亚桐疑惑,他又强调了一遍:“在我们家,我是个不成器的人。”
“哪方面不成器?你是个医生啊。”
“精神科的医生,只有本科学历。”
杨亚桐笑了:“怎么你们自己家还有鄙视链?内外妇儿有排序不成?”
“呵,表面上肯定是没有的。但当大家知道我连续两年考研没考上,从住院医开始做起,他们都用安慰的语气说‘精神科也不错’的时候,你就知道,其实在他们心里,确实是有高低之分的。”
“你……考过研?”
凌游听出了他的意思:“怎么你觉得我会因为某些原因直接被保研么?不可能的,我成绩中等偏下,连滚带爬拼了命才能毕业的。”
“可我觉得你在临床上有些独特的思维模式,专业也是绝对过硬的,不可能成绩差啊。”
“可能我就是很不擅长考试吧。英语四级考了三次才过。”
杨亚桐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对他来说,看过的书就像是刻在了脑子里,需要的时候翻一下,考试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开卷的,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你上次开会的时候,英文很流畅啊。”他还是半信半疑。
“能听懂能对话能发言,但就是不会考试。”
那一年高考结束,凌游进了医学院,目之所及全是熟人:爷爷的学生,父母的同学,家里的旁系亲属,上每一堂课都像是抽签,不知道即将走进教室的是哪一位;毕业之后进了医院也是如此,院长和小叔在同一位导师手里读过研,护理部主任是姑妈本科的室友,药物实验负责人是表哥,医疗器械公司代表是母亲的学生……
诸如此类的人际关系给他带来的困扰多于便利,同学,甚至年轻一些的辅导员都对他敬而远之,他没有朋友,靠着一张脸享受被人爱慕的同时,脑子里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身份,除了凌文玖的儿子之外,他本人到底是谁。
这些他没有跟杨亚桐说,总觉得矫情。
这天傍晚,凌游出去跑步。往常都是一个人从医院绕湖一周再回来,差不多25公里,比半马稍微长一点,但带着杨亚桐,这个四体不勤甚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的选手,只能开车开到海滨公园,找个中间的位置让他待着,自己沿着健身步道跑,步道对他来说略有些短了,看着杨亚桐笑意盈盈的脸,他无奈笑道:“这一圈也太短了,我感觉自己像头驴一样围着你转。”
十几圈过后,他停了下来,杨亚桐递上去一瓶水:“累了么?”
“累倒是不累,头有点晕,转的。”
他又笑:“那我下次不赖着你了,你自己跑吧。”
凌游抓起毛巾擦了擦脸,头发上的汗水闪着光。这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夕阳悬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云很薄,一层一层的,整个天空呈现错落的灰色和粉色。杨亚桐看着他的眼睛问:“师兄你跑完步,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嗯,跑一跑是好多了。没那么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