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也垂眸言切:“苦性师弟心性正大,行事光明,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在得知止恶法师的身份后,一定要揭露于天下……我能理解,但不同意。”
“因为偌大的天下,不是只有一个悬空寺,作为佛门圣地立于东域,从来不是岿然无忧,不可八风不动——涉及止恶法师的身份,惩罪可以被我们开启,但无法由我们结束。”
“无论景齐,早觉光头碍眼。况乎天下,岂有禅宗生途。使天下问罪止恶,是以天下倾山门,悬空必无幸理,古刹永绝禅音。”
他又道:“我师父悲怀方丈,在屡劝无果,且苦性已经逃到角芜山,取得止恶法师是神侠的关键证据后……出手将其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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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但不同意。”
他慢慢地道:“我理解悲怀方丈保全宗门的执念,也理解他心心念念,想要救出世尊。但不能同意他杀害一个并无过错的人。从始至终犯错的并不是苦性!”
“苦性只是在宗门和大义之中选择了后者,且对现世当权者有相对天真的幻想。认为明正典刑之后,此事会罪止神侠一人。”
“我师悲怀,最终禅心崩坏,早早圆寂。悲回座自解后,他那一辈,已无存世者……或者便是恶果。”
姜望看着他:“方丈对谁都能理解,又对谁都不同意……难怪法号是苦命!”
感同身受,究竟是一种天分,还是一种诅咒?
苦命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一只手礼佛,一只手撑篙,都肥胖,都有老茧,都不干不净。
“知命不认命,故自苦也。”
他只是叹道:“世间安得双全法?我亦行来,方知路难行!”
当上了方丈,才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远看是宗门领袖,近看是自中古传承至今的历史,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以及活在当世的数十万僧众。
“如我师父那般,进退无门,血泪都咽,确知行路难!”姜望立住潮头:“方丈执掌大宗,尊奉圣前,大事小事,一言而决,也说路难行么?”
“哪有什么一言决之,不过是一肩承之。悬空寺之所以能悬空,是有人在上面提,有人在下面撑!”
苦命缓缓摇头:“那些看不见的血泪,堆成了看得见的恢弘。”
姜望想起第一次去到悬空寺的时候,那悬空巨寺,仿佛天境,的确给他长久的震撼感受。
后来他又走了很远的路,看到很多风景。但已不是最初的那个少年,不能够再大惊小怪。
“这世上的道理,岂有人能言尽?无非是每个人,都守着每个人的一亩三分。”
姜望最终只是道:“一段时间不见,方丈瘦了许多。”
独伫孤舟的胖大方丈叹息:“老衲是一个在油锅里滚几圈,也掉不得秤的痴肥人。唯独良心自煎,不得不瘦!”
姜望将手中收拢的【妙高幢】,扔到了命运渡舟上:“我在路上捡到这个——约莫是悬空寺之物,方丈收好了,莫再有遗。”
悬空寺的凶菩萨,是平等国的神侠。神侠他杀了,身份他便作不知。
但他会盯着悬空寺。
一直盯着。
倘若现悬空寺跟平等国确有勾结,止恶法师并非孤例,事情便不会这样结束。
苦命以掌合篙,对姜望深深一礼:“承真君此情,悬空寺上下无以为报,必夜夜诵经,为君祈福,以祝平安。”
“姜某平安与否,自有剑横。”姜望道:“方丈如有心,便祝卫人吧。”
苦命合掌未开,仍自低声:“止恶法师生于悬空寺,学于悬空寺,隐于悬空寺。自【执地藏】败亡后,愈见其执。乃至一念有差,贻害天下——这是老衲作为悬空寺方丈,必须要偿还的业。”
“禅门慈悲之地,方丈肯定知道应该怎么做。”姜望按剑转身:“便不叨扰。”
“稍等——”苦命叫住他,又是一礼:“老衲与施主也算有缘,于悬空寺幸结因果。”
“今厚颜相请——不知能否送一枚青羊天契,给老衲作护身之用?”
这一枚青羊天契名为护身,实为监督。
他愿意将自己置身于姜望的眼皮底下,以证他这一生,的确不曾参与过平等国。
法家大宗师韩申屠对卫郡惨案的调查,已经追踪到平等国,锁定了护道人冯申。
而姜望确认了主持此事者,是平等国神侠,并将其格杀。
往后或者因为冯申,还能牵扯出更多的平等国成员。
但因为神侠已经烟消云散,这把火烧不到悬空寺。
其实猜疑难以避免。
景国本身就对止恶有怀疑,只是没有确定性证据,难以支持他们大军压境,伐山破庙。如今神侠一死,止恶也失踪,难免旧事重提,联系到一起。
但人已经死了,止恶永远无法被证明是神侠。
悬空大寺,传承万古,为现世做出过巨大贡献。又有苦命这一尊命运菩萨坐镇,仅仅猜疑,无法灭宗。
此外子先生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在姜望登山之前,他不曾对人说。在姜望离山后,他也不会帮景国确认。
姜望的沉默,确实是保住了悬空寺传承,拯救了数十万僧众。
苦命作为悬空寺方丈,给出所有他能给的交代。
姜望想了想,终是抬起手指,一只折纸青羊,在他的指背跑出,跃上命运渡舟:“折纸不佳,方丈莫要嫌弃。”